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你這背景太假了。”“你再說,假嗎?”清澈的溪水在流動中倒映出如洗的天空,皮膚黝黑的小伙抓起塑料桶奮力往身後一扔,三分不服氣、七分不耐煩地吐槽,然後又急匆匆跑進小河裡撈桶。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你別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她八分鐘就能嘎一隻羊。”

牧羊姑娘抿着唇淺淺地笑,懷裡抱着一隻屬於她的小羊,她的背後是成片的羊群,在一望無際的荒漠里,胡楊向泛黃的天空伸出枝條。但在另一段視頻中,可愛的姑娘卻在八分鐘內完成了一套宰羊流程,切口、剝皮、開膛、出膛條理清晰,手法嫻熟。

倘使你在不久前,也曾通過短視頻打發閑暇時間,想必不會陌生“疆域阿力木”和“嘎羊少女”。

前者因為粗獷的外表和新疆的美景格格不入,總被觀眾吐槽是在使用假背景,成了B站鬼畜區的常客;而後者則因為姣好的面孔,以及具有反差的嫻熟宰羊手法,被人們戲稱為“荒漠屠夫”。

他們的相同點在於都享受到流量的饋贈,實現了所有短視頻平台創作者的縹緲夢想“一夜爆火”。

除此之外,如果說他們還有什麼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不怎麼“高大上”。“疆域阿力木”本名劉元傑,是當地縣養蜂協會的年輕會長,做直播是想嘗試幫當地蜂蜜打通銷路;“灰太狼的羊”本名慧然,是名跟着父親來新疆放羊的山東姑娘,平時的主要工作就像視頻展示的那樣——幫家裡養羊,放羊,宰羊。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他們和那些來自MCU公司流水線上,用固定範式展示“美好生活”的城市網紅們不太一樣。

“養蜂”和“牧羊”都是最一線的生產工作,他們在視頻中的展示,也都是那些雖然遠離城市,但並不能用“田園牧歌”一筆略過的真實勞動生活:劉元傑會被蜜蜂蜇得滿頭包,慧然也會因為走丟的小羊傷心落淚。

以前,展示這些鄉野生活的視頻拍攝者們,因為某些獵奇視頻造成的刻板印象,被籠統地概括為“土味”。

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三農區UP”,又或是“三農視頻博主”“三農主播”“新農人”等等。但名字不重要,你只要看到視頻,就知道他們是“他們”。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2022年7月,多少能代表部分年輕人興趣風潮的B站,正式宣告開創全新“三農”分區,越來越多的“新農人”UP主開始投稿自己的鄉村生活視頻。

B站的出手其實並不早,因為在更早些的時候,快手和抖音就已經涉足了三農領域。

2019年9月,快手推出“三農快成長計劃”,同步推出官方號“快手三農”,試圖通過“鄉村主播快成長學院”,直接從鄉村招收有興趣展示自己的學員,將他們培養為三農主播。當時所推出的“學農技”頻道,至今仍在持續輸出着各種一線生產所需要的乾貨農技知識。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2020年8月,抖音正式推出類似的“新農人計劃”,通過流量扶持三農主播。一年後的《抖音三農數據報告》中顯示,“新農人計劃”卓有成效,2020年間抖音農村視頻總獲贊量129億,農村視頻創作者收入同比增長15倍,而在抖音三農的創作者中,返鄉創業青年佔比高達54%。

這些熟練使用智能手機的“三農主播”或說“新農人”們,成了“三農短視頻”熱潮中的主力軍。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雖然彼時還沒有因“羊群效應”爆火的小遊戲“羊了個羊”,但“羊群效應”依然發揮了不小作用。三農短視頻創作者中最早也最著名的“領頭羊”,自然是影響力大到擁有“文化輸出”級影響力的“李子柒”。

傳奇的“李子柒”。

2016年3月25日,從大城市回到家鄉的女孩李佳佳,在美拍APP發布了一段名為《桃花酒》的視頻。視頻素材清晰度不高,剪輯手法也不怎麼巧妙,但誰會討厭看屏幕里的漂亮女孩,用傳統手藝親手釀酒呢?

這則視頻成為女孩李佳佳人生的轉折點,也成了短視頻時代傳奇IP“李子柒”的始發站。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後來的故事,我們大都不會陌生。2016年9月,李佳佳和MCU機構“微念”簽約,合作打造網紅IP“李子柒”。在“微念”的助力下,當拍攝設備和營銷方式“更新換代”后,“李子柒”順理成章地吸引來更多關注。

在抖音,她展示食材從播種到餐桌的“一生”系列,擁有着數億播放量,這種影響力甚至輻射到油管。2020年7月,Youtube賬號“李子柒”以1140萬訂閱,獲得了“擁有最多訂閱用戶的油管中文頻道”吉尼斯世界紀錄。直到2021年7月後(抖音停更於9月),這個數字停在了1720萬。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因為和MCU機構“微念”的糾紛,出現在短視頻平台的“李子柒”從此消失。挂名為“李子柒”的螺螄粉和拌飯醬等商品,依然在電商平台的貨架上擺放着,等待慕名而來的人們選購。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繼“李子柒”后,幾乎所有MCU機構都嘗試過“李子柒Like”的元素拼接。但至今,我們顯然沒有看到擁有“李子柒”影響力的“李子捌”與“李子玖”出現。

短視頻平台不缺MCU機構,也不缺夢想“一夜爆火”的新創作者。沒了“李子柒”,桃花依舊開。逐漸被盤活的“三農賽道”,一直有活水前仆後繼。

2021年12月,抖音賬號“帥農鳥哥”發出一則標題為“在外打拚二十多年,才發現農村才是什麼都不缺的地方”。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在視頻中,“土帥土帥”的“鳥哥”在搪瓷盆里和着漆,拿抹泥刀給牆漆上白底,又摞起一把稻草杆子在牆上作畫。鏡頭切過去,牆上出現了幅完成度頗高的“鄉村振興”畫作。完工後的“鳥哥”,開始殺雞做飯。菜燒好了,“鳥哥”吃着自己燒的雞,隨手把骨頭丟給候在飯桌旁的土狗,視頻到此結束。

這段五分半鐘的視頻,在抖音收穫了295萬播放量,排名第一的用戶熱評有72萬點贊“誰會拒絕一首免費的稻香呢”。

四個月後,熱評成了新的標題,和視頻同步出現在B站,作為“鳥哥”入駐B站的第一段正式視頻,斬獲1395萬播放,並為“鳥哥”在一周內漲粉76萬。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這也許是“鳥哥”第一次出現在B站觀眾的視野中,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接觸短視頻和直播行業。早在2020年,本名楊軍昌的“鳥哥”就出現在過抖音直播間,那時他的名字叫“走路的麻雀”,在直播間里分享自己的茶葉知識,同時賣家鄉新昌縣的龍井茶。

後來,楊軍昌不想只是天天帶貨賣茶葉,他嘗試把自己年輕時學會的技能在短視頻平台展示出來,比如曾經用以謀生的牆繪技能,以及後來自學的剪輯手法。隨即,就有了今天更多觀眾認識的“帥農鳥哥”。

只是,免費的稻香常有,但免費的《稻香》並不存在。

賺錢從來不是件可恥的事,在商品有質量保證的前提下,四川綿陽的“李子柒”能賣廣西柳州的螺螄粉,“帥農鳥哥”出現在抖音直播間帶貨家鄉新昌的大佛龍井,自然也沒什麼好說道。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但有時候,屏幕上出現的生活,未必那麼經得起推敲。

“牛愛芳的小春花”是對在短視頻平台的夫妻檔主播,主推視頻內容是三農視頻中最常見的美食。他們在快手平台最早的視頻,是2020年10月的“遠嫁后的幸福生活(1)”。同系列的第二十期視頻,開始同步上傳到抖音。

因為視頻內容中大量接地氣的農村元素,以及兩人質樸的服飾和對話互動,這對貧困夫妻互扶互助,努力改善生活的故事,很快就讓這個賬號火了起來,夫妻倆遂成為一千九百多萬粉絲的短視頻平台“三農賽道”頭部主播。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故事在2021年10月正式開始轉折。當月,“牛愛芳的小春花”出現在直播間為廚電品牌wahon華生帶貨,被質疑帶貨的199元的空氣炸鍋和269元的破壁機等產品,甚至比直播間外賣得更貴。

此後,這對夫妻檔主播不僅人氣一再下滑,也陸續被曝光出人設造假之類的問題。例如,兩人在視頻中表現出的形象,其實是刻意裝扮過的“藝術形象”。甚至,他們早就曾通過不同人設,加入過這條“三農賽道”。

在2017年,“牛愛芳的小春花”就以“堅強哥和章脆”的賬號發布短視頻,以“貧困夫妻堅強養育腦癱兒”作為噱頭引流。

而如今視頻內容中所謂的“蓋房”,只是為拍短視頻而刻意設計,就連和老鄉們的互動,也可能只是和MCU機構演員的共同表演。

當傳統新聞媒體都把他們作為反面教材時,“牛愛芳的小春花”的人氣從此一落千丈。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同樣的風波,也在不少三農主播的身上出現過。

“巧婦9妹”是個從2017年就加入“三農短視頻”的老牌主播,在抖音擁有四百四十萬粉絲,是當地廣西靈山縣最著名的帶貨主播。但她也曾因為“帶貨天價荔枝”,而陷入網絡輿論。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面容姣好、打扮漂亮,卻在選擇菜市場殺魚的“漁妹妹”,因為這種反差而走紅。但後來,這位“賣魚西施”被曝光曾經做過直播平台的顏值主播,甚至因為在直播間打擦邊球而被封禁。這讓很多網友質疑,她在視頻中的表現,是否只會是一場作秀。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當然,對比起那些更加直白拼接“農村+美女”元素的三農主播,從田間地頭一步步走到直播間的“巧婦9妹”,以及擁有一手嫻熟殺魚技巧的“漁妹妹”,至少都確實地在短視頻平台上,表現出了一部分真實的農村生活。

但大部分時候,三農主播圈的半空中,都飄着紛紛揚揚的雞毛。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我們知道,一條短視頻得經過錄製、剪輯等諸多後期工作,才能呈現給觀眾。而一時獲得平台推薦的主播們,也必須得日復一日的持續更新,才能抓住算法分發的流量。基於這些前提,即使是最簡單的劇情,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也一定會有個劇本寫手存在。

有時候,出鏡的三農主播們本人擔任着這份撰寫短劇本的工作,比如自稱擁有農村段子類短視頻拍攝經驗,還擅長學習各種剪輯技巧的著名三農主播“張同學”。

但更多時候,很多三農主播發家的故事裡,總是少不了一個以“侄子”等親戚身份出現,擁有短視頻拍攝、文案寫作與網絡營銷經驗,熟稔互聯網的小助手。

有時,“侄子”是真的。但更多時候,“侄子”可能是熱氣騰騰剛出鍋的。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MCU機構存在的本身並不是原罪,需求決定市場,資本存乎萬物之間。MCU只是短視頻時代的一個切片,比較大的那種。

但有時候,人難免會有些失望。

比如說,“電商助農”是三農短視頻界最常使用的高頻詞,但誰來決定哪裡的電商去助哪裡的農呢?自然是這些三農主播。但誰又來決定這些三農主播的決定呢?在大部分三農主播沒有足夠話語權,或者說,也沒必要的情況下,這個選擇通常來自他們背後的MCU機構。

誰都想相信,短視頻平台是一個公平競技的大舞台,提供着一場真正平等的考試——“每個人都有成名(發財)的機會”。但很顯然,這並不是現狀,或者說,不全是現狀。

MCU機構成熟的人設、劇本,讓真真假假的三農主播們走上台前,擁有了自己不敢奢望也從未設想的巨大影響力。但問題在於,那些存在於劇本和段子中的農村,未必是真正的“三農”。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也有人在短視頻平台分析“財富密碼”

回過頭來,“三農”的實際概念指農業、農村和農民,但在不少城市年輕人的心中,“三農”只是個浪漫的意向,是那句在紙上流傳已久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在B站開放新分區“三農”當天的官方宣傳視頻里,“華農兄弟”“帥農鳥哥”“吳木良”等UP主都出現在其中。因為給奶奶拍電影被央視點贊的返鄉小伙“吳木良”這樣介紹自己回鄉后的生活,有的話很中肯“說實話,這裡並沒有什麼歲月靜好”,但有的話又多少有些浪漫過頭“不卷的快樂生活”。

當我們在B站檢索“三農”關鍵詞,把排序方式選擇為“粉絲數量從低到高”,搜索結果一共三十九頁,每頁有二十四位用戶,計算結果約有九百三十六名用戶。那些排名最末尾,用簡單手法拍着平凡農村生活,起名為“三農XX哥/姐”的人們,B站上的1/936,可未必會這樣想。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算法嚴格的篩選,讓那些發布不久后,就在淺流量池活躍起來的魚兒,躍出水面。而迎接着他們的,是一道又一道的龍門。最終,魚群中也許有那麼一條幸運兒,能夠成功化龍。

也許一條都沒有。

不久前,以2010年左右西北農村為背景的電影《隱入塵煙》,在上映期間連續多日實現票房逆增長。導演兼編劇李睿珺用筆和鏡頭,創造了一對互相扶持生存下去的西北農村夫婦,而電影中對於農村生活的還原,比起劇情或人設更讓我觸動。

為了增加收入,主角夫婦得借雞蛋用電燈泡孵小雞;為了蓋屋,他們得用木頭模具塑土磚;為了防止雨水把土磚泡化,他們就得搶着暴風雨給土磚蓋塑料布。

這些都是欠發達地區的人們,在現實中曾看見也曾經歷過的真實農村樣貌,是屬於“悠然見南山”的殘酷一面,也是很久都沒有出現在屏幕上的農民生活——無論是影院,電視,還是手機。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當然,不是所有的農民都過着這樣貧苦的生活。但至少在十年前的西北農村,或者說在如今某些沒有5G信號的山區,真實存在過這樣的生活。

如果用數據說話,2022年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49次《中國互聯網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到10.32億,其中農村網民規模達2.94億,農村地區互聯網普及率為57.6%。

這當然意味着,非網民規模約為3.6億人以上,而農村地區互聯網未普及率約為42.4%,存在部分信號不好的山區,自然合情合理。

於是,現實中的他們,也像那部電影的名字一樣。

為什麼短視頻平台的“雲農村”越來越火了

考慮到歷史的進程,浩浩蕩蕩的城市化,人口和土地的比例,以及自動化生產的普及程度。也許,從上世紀就開始的進城打工熱從未停滯,如今只是換了新的延續方式。欠發達地區的年輕人依舊湧向大城市,勞動力密集型產業蒸蒸日上。

牧童和短笛,消失在語文課本的插圖裡。

當沒有暫住證的年輕人們感到勞累,他們是否會掏出手機,給身體和精神一段限定在三分鐘內的短暫休憩,然後看着那些自己記憶里,熟悉又模糊的鄉村生活點滴,因為那些精心加工過的段子,發自內心地笑出聲呢?

有時候想想,又會不會存在這樣的一個戲劇性鏡頭——農村裡的年輕人看着手中城市的燈紅酒綠,羨慕着那樣的生活來到城市打拚;城市裡的年輕人看着手中鄉村的歲月靜好,捧紅了一個又一個“三農主播”。

隔着一層玻璃,數據大河兩岸的人們,誰也沒看見彼此真實的生活。

洪流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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