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建築設計師或因加班過度猝死 生前自稱天天熬夜周周通宵

今年2月16日,上海尤安巨作建築設計事務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尤安設計)1996年出生的設計師趙磊被曝或因加班過度在出租屋內猝死,引發關注。隨後,尤安設計向媒體三連否認:非工作時間、非工作地點、非工作原因。但關於建築行業內非自願簽署加班協議、剋扣年終提成、過度加班、低價中標、非良性競爭等質疑仍甚囂塵上。

紅星新聞注意到,在地產行業動蕩的背景下,作為房地產行業上游的設計院也開始了裁員降薪之路,2021年下半年已有兩家特級、4家一級建企申請破產重組、清算。從雲南路建集團到河南高速路橋集團,再到近期的南通六建,多家曾在工程行業叱吒風雲的大型建企都未能倖免。越來越多的建企從業者感覺到,建築行業的困境重重。

95后建築設計師或因加班過度猝死 生前自稱天天熬夜周周通宵

[95後設計師猝死]

生前聊天記錄:天天熬夜,最近感覺離死亡很近

2月16日,有網友在微博上發布《尤安設計員工曝同事疑似被累死》一文,引起熱議。文章顯示,1996年出生的年輕設計師趙磊被爆或因加班過度在出租屋內猝死。文章還稱,逝者過年前一直干投標到1月27日,還被扣了年終獎,過完年回來還繼續加班。

隨後,尤安設計向媒體三連否認:非工作時間、非工作地點、非工作原因。對於死因,尤安設計董秘表示正在等待法醫鑒定。關於是否會對死者家屬進行賠償,尤安設計表示賠償應該還談不上,一切還要等法醫鑒定結果再做決定。2月21日,逝者親友告訴紅星新聞,逝者親屬已經趕往上海,目前公司還在和親屬商談。

天眼查顯示,上海尤安巨作建築設計事務所有限公司為上市公司上海尤安建築設計股份有限公司百分百持股子公司。後者是一家工程諮詢公司,法定代表人為陳磊,員工人數1286人,於2021年4月20日在深交所創業板市場上市。擁有建築行業(建築工程專業)甲級資質,主要從事建築設計業務的研發、諮詢與技術服務。

2月21日,逝者親友告訴紅星新聞,經警方調查取證,法醫給出的逝世時間為2月14日晚。2月14日(工作日周一),未與公司請假,沒有去上班,公司於2月15日(工作日周二)早上10點左右前往逝者家中尋找,發現逝者。逝者親友還表示,“事發於出租屋內,同屋為其他租客,平日里幾乎沒有生活交際,經調查不存在矛盾衝突。”

逝者親友認為趙磊猝死或因近年來在尤安設計公司的高強度工作。“從趙磊畢業到事發近三年的時間,多次聽他提到高負荷工作,更甚的是事發前一段時間(2022年1月13日-2022年1月27號),組裡接了一個投標,導致其一直高強度工作,下班時間經常為凌晨2點至4點。”

據趙磊生前聊天記錄自述,其三年前畢業後進尤安設計,擔任公司項目的骨幹。工作三年間,“加班”、“熬夜”、“通宵”、“死亡”等詞漸漸出現在趙磊的聊天記錄中。

今年1月8日的聊天記錄顯示,趙磊和朋友說,“最近感覺要掛了,扛不住,人都懵了”、“最近感覺離死亡很近”。在今年1月下旬公司接了新投標項目后,趙磊和朋友說,“真要死了,周周通宵。”早在之前,趙磊就曾和朋友表示,“天天熬夜”、“命都快加沒了”。

95后建築設計師或因加班過度猝死 生前自稱天天熬夜周周通宵

為記錄上下班時間,趙磊專門買了個本子做記錄。一份去年4月份的工時記錄顯示,他當月共上班276.5小時,其中只休息了4天,有7天日均工作時間超14小時。今年的聊天記錄也顯示,“元旦之後,1月16日-1月27日期間應該沒有休息,多數時間上班在12小時以上,最少有兩天超過15小時。”

高強度的加班並沒有帶來相應的工資增長。今年1月26日,張某所在單位發了年終獎。據他與朋友的聊天記錄顯示,所里有的人月發薪資2000元,獎金也打了折,“(我的獎金)也就2萬元吧,打了0.9折,好多人打0.75折。”

在今年一次與朋友的聊天中,他表示,“工資只比畢業當年多不到三萬”、“第一年加班,因為我菜,第二年還加班,第三年還加班,而且越來越多。“

在逝者親友的印象中,趙磊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始終是一個活潑,愛笑,樂於助人的精神狀態。其身體素質較好,不加班的時候保持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還經常進行體育運動,例如跑步,單車騎行等。

[行業薪酬受質疑]

“招最少的人,干最多的活”“月發”工資少年終獎不透明

儘管尤安設計向媒體三連否認非工作時間、非工作地點、非工作原因,但關於建築行業內,薪資構成不合理、非自願簽署加班協議、剋扣年終提成、過度加班、低價中標、非良性競爭等質疑仍甚囂塵上。

據了解,建築行業傳統的計薪方式為基本工資加年底獎金。後者是主要的工資來源,每家設計公司都有其不同的產值計算方法。有些設計公司甚至連底薪都沒有,而是靠預支的“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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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在建企施工圖組的設計師告訴紅星新聞,在他們公司,“月發”即每月公司預發的當月生活費,年底再將預支的工資全部扣除。有的公司是“七三”,有的是“六四”。

據了解,“七三”、“六四”即在入職時先談年薪,其中70%或60%會作為月薪每月發放,剩下的30%或40%會以年終獎的形式發放,“雖然名義上是年終獎,但其實是年終績效。這個數額其實是我們設計行業內默認的規則,也有一些設計院按領導心情發放,所以大家哪怕每個月到手的工資低,也能接受,就指望着年底可以拿一筆不小的績效。”

從業多年的建築設計師胡先生告訴紅星新聞,大多數設計院的設計師拿着兩三千元卑微的月發,年底的獎金髮放也不透明,“領導想扣就扣,沒有任何保障,甚至出現很多設計師辛辛苦苦工作一年還倒欠設計院的亂象。”

作為一名新人,吳先生在2021年3月進入某知名設計院當設計師,“我同時參與幾個項目,均為配套樓梯,有幾次通宵加班是為了畫樓梯。看在年終還有獎金份上,我忍了每個月到手只有3千多的月發。”

2021年年底發獎金前,公司找吳先生談話,稱年後要裁員,讓其另謀出路。那次談話后,吳先生領到了他的工資條,令他不解的是,“公司拒不公開產值計算方法,我甚至沒有比我晚半年進公司的實習生髮的多。”

在西南某建築勘察設計公司當設計師的李先生告訴紅星新聞,其月薪已從2021年10月份的8000元降到了現在的3000元,“但活兒一點沒少干,我這一年大概參與項目20個,自己負責項目4個,還有2個協同負責,最後年終獎一毛錢也沒有。”

近兩年來,吉林的小春已經輾轉了三家設計公司。第一家公司是實習公司零工資,第二家純掛靠外地大院資質的掛靠單位,“每天加班到晚上10點,到了發薪日領導告訴我們沒錢,全年就準時發了兩次工資。直到我離職時還拖欠了三個月工資沒發,80%的員工離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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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小春進入第三家公司,“本以為是靠譜的知名設計單位,沒想到從3月到9月無限接項目,一個項目反覆做。只要不是後半夜,就一直讓你改圖,讓一個人完成建築單體面積一萬兩千多平方米的四層商業綜合體,招最少的人,干最多的活。”9月份,跟他一起入職的一名同事被無理由裁員。“同事找領導要賠償時,領導說你可以隨便找律師到勞動局告我,我們發的都是預支工資,說不定你還要陪公司錢。”10月末,小春也正式被通知裁員。

讓許多建企設計師質疑的一點是,大量設計院以低於最低工資的金額簽合同,但到年底又以項目回款為由降低或取消了應發的獎金。“所謂年終獎金,也只是平時剋扣我們的工資而已,本來就是我們應得的部分。經營者旱澇保收,風險全部轉嫁員工,據我所知的設計院基本都這樣弄。”鄭州某設計院一名從業14年的一級註冊結構工程師張建表示。

這種薪酬制度也讓許多從業者權益得不到保證。不少設計師都表示,在勞動合同里,一般只會談一個基礎工資。剩下的根據績效個人轉賬,但在合同上不體現,只寫“按甲方規定發放工資”,這就導致了員工工資不知道具體多少,獎金也不知道具體多少,就算有勞動糾紛申請仲裁,也只認你簽署的勞動合同。

更多的從業者甚至沒有簽署勞動合同。小春就職過的三家設計院里,只有第二家公司和他簽署了合同,其他兩家都沒有,“問了領導就說大家都沒簽,好像已經成為了行業默認。”從業14年的張先生已經換了5家設計院,但都沒見過自己的合同。“有的入職時簽了字,就說拿給領導統一簽,後來就再也沒看到。有的是人資說你們拿着也沒用,社保也有兩年沒有給我們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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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業降薪成常態]

多家大型建企破產重組 不少建築設計院開始裁員降薪

“因房地產行業形勢嚴峻,我所目前生產經營狀況不容樂觀。經研究決定,從本月開始調整部分員工的薪資,降幅為1000-2000元。希大家理解支持,共克時艱。”2021年8月,湖南一家有200餘名員工的知名甲級建築設計公司發布了降薪通知。

據悉,該設計院為甲級建築工程設計資質企業之一,主要從事建築工程設計與城市規劃工作。

紅星新聞注意到,自2021年開始,在房地產行業調控政策加碼的大背景下,作為房地產行業上游的設計院也開始了裁員降薪之路。四川某建築勘測設計院的員工表示,公司自2021年5月起至今,沒有發過任何一個月的工資。雲南某設計院也通知全體員工找新工作,以“地產行業下滑,回款不順”為由,暫未發放2021年9、10、11月份的工資,並拖欠管理層2020年年終獎至今尚有70%未發放。

據全國企業破產重整案件信息網,2021年下半年已有2家特級、4家一級建企申請破產重組、清算。從雲南路建集團到河南高速路橋集團,再到近期的南通六建,多家曾在工程行業叱吒風雲的大型建企都未能倖免。據案件文書,多家大型建築企業申請破產的原因都是因為負債率高,無法清償到期債務。

越來越多的建企從業者感覺到,建築行業的困境重重。“隨着地產行業的變化,無論我們是甲方還是乙方的員工,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設計、施工這兩項工作也承受了巨大的風險。”一位從業多年的建企工作人員向紅星新聞介紹道。

從名校畢業、即將奔四、在某設計院從設計師做到了專業負責人的劉先生,今年決定退出建築行業。據他回憶,2021年10月份時開會,院領導表示行業大環境所致,即將降薪。“後來也沒有跟任何一個員工溝通,就直接降薪了。”

今年1月底,眼看別的員工連發了兩筆年終獎金,但劉先生一筆都沒有拿到。“專業負責人職位第一筆發5000(公司賬戶發),第二筆發2000或3000或5000(某主任私賬發);普通設計人員第一筆發4000,第二筆發2000或3000。我一筆都沒有。”一直到1月29日晚,他才拿到了某主任私賬發的2000獎金,“然後就再也沒有了。”

由於之前談待遇時說好保底年薪18萬元(稅後),劉先生特意挑了除夕給老闆打電話詢問。“老闆的大意是,他給我發了15萬多,我該滿足了,能正常給發工資沒斷我社保,已經是很大的恩賜了。”

2月18日,是劉先生最後一天上班,在他給總工發的一段信息中,他寫道,“工作這麼久都沒被這麼寒磣過。”劉先生告訴紅星新聞,“其實當初走進設計,是真的喜歡。以前也真的有機會轉去別的系統,但是因為喜歡放棄了。現在心灰意冷,想退出了。”

[業內人士解析]

取費、工作、薪酬三大模式沒變化 導致工作量增加 “猝死”事件多發

致力於為工程建設領域企業提供管理能力提升綜合解決方案的諮詢公司合伙人曹佳毅經過多年調查,發現已經有超過一半以上的畢業生不把設計院作為自己畢業后的第一選擇,取而代之的則是公務員、互聯網等。

推及原因,曹佳毅在2021年12月的《行業觀察》上表示,一是設計院的取費模式基本沒有變化。“設計院的取費模式大多還是在套着定額,而定額已經很多年沒有變了;另一方面隨着向客戶服務為中心的發展,低價競爭愈演愈烈,你打八折我就打七折打到最後,價格降低了,工作量不僅沒減少,反而還增加了,單位工作量下的收費就下降了,那麼薪酬的‘性價比’也就下降了。自然競爭力和吸引力就不如以往了。”

二是設計院的工作模式基本沒有變化。10年前用CAD畫圖,10年後,還是用CAD畫圖;10年前,是師父帶徒弟手把手教,10年後,還是“師帶徒”地傳承。如今其效率的提升依舊進入了瓶頸,這就導致員工的薪酬增長和工作的時長形成了正比,“猝死”新聞頻發,就顯得不那麼意外了。

三是設計院的薪酬模式基本沒有變化。“與國際設計企業高底薪的年薪模式不同,國內的設計企業往往都是低底薪、高績效的模式,員工的薪酬取決干業務的好壞,而業務的好壞往往取決干經營的成敗,經營的成敗往往在‘那麼幾個人’手裡,工作角色與承擔的風險並不在同一個對等層面。當行業正在上行時,這種不對等會被業務的不斷提升所掩蓋,但當行業逐步見頂並下行的時候,這種不對等的影響就開始顯現,最初開始影響的就是底層的設計師。”

如何破解目前房地產政策下建築設計院的困局?曹佳毅認為,首先,設計行業風風火火上行了多年,逐步步入成熟期,未來行業整合和分化不可避免,應該細化成一小批面對高端客戶、高端需求、具有創新能力的企業和少數的大規模、大體量、標準化、效率高的企業。

其次,高質量發展不能是一句空話。“行業的高質量發展已經喊了很多年,工程總承包模式不是正解,全過程諮詢似乎也不是,建築師負責制可能是。如果能夠真正實現全項目周期的建築師負責制,那麼設計企業在行業中的地位才有可能重塑。”

最後破局在於“人”,一方面,設計院自身要轉變觀念;另一方面行業上下游、管理部門也需要思考設計院要何去何從,一個政策決策也許就會對行業帶來根本性的變化,一個好的模式也許就會對行業的未來形成莫大的影響。

95后建築設計師或因加班過度猝死 生前自稱天天熬夜周周通宵

去年11月底,1996年出生的年輕設計師趙磊就曾在微信上和朋友表示,“想休息一陣,停下來,好好想想未來的路。都加了三年班了。”在一份工作日曆上,他記下了自己當天的上下班時間,左上方他畫了一隻小鳥,日曆配了文,“人的心靈是有翅膀的,會在夢中飛翔。”

紅星新聞記者 蔡曉儀 潘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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