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班后，唐馨雅照例乘地鐵去市中心逛街。和一般女孩不同的是，她的背包里放着一卷透明塑膠管，那是她用來催吐的工具。3個小時的時間裡，唐馨雅在熱鬧的街道上、商場裡邊逛邊吃，奶茶、餅乾、麵包……
每過一陣，她就會找一個衛生間，鑽進隔間，拿出催吐管，一頭從嘴巴里伸出去往裡塞，直到埋進胃裡，另一頭對準馬桶，只一會兒，所有不成形的食物和飲料混合著胃酸，都離開了她的身體。
要找人少的衛生間，這樣在事後清洗管子的時候才不會被撞見，她的背包裡帶着洗潔精。
“暴食是我的朋友。”唐馨雅說，而催吐是這個朋友帶來的副作用。一個人在上海生活，她有點社恐，而食物既美味又解壓，但暴食難免影響體型，催吐成了那個讓她可以一直維持這段秘密友情的利器。
接觸催吐管是在2018年，那年唐馨雅大學二年級，已經開始暴食，但只是偶爾用手摳嗓催吐。直到她在貼吧看到一個催吐微信群，加入之後，知道了催吐管這個存在，群里還有個賣家，加了微信，猶豫了好久，她還是下單了。
從那之後，唐馨雅再也沒有離開過催吐管。儘管做好了心理建設，使用起來還是比想象中還難受，但是吐得很乾凈。她的催吐行為從偶爾為之，變成了一周好幾次，到最後，變成了每天都有的日常。
背着管子，出去逛吃吐五六個小時，則是她周末的固定娛樂活動。
用催吐管四年，唐馨雅自稱身體“總的來說還行”，只是，她已經三年沒來月經。
直徑從1.2厘米到2.2厘米的塑膠管（最粗的和一元硬幣直徑相當）的塑膠管，從喉嚨插進去，經由食道，直至沒入胃部幾十厘米。
這種看似堪比酷刑的商品，卻對有催吐“需求”的人有某種吸引力，而有些商家沒有放過這種需求。
直面派在電商平台以消費者身份與其中一個商家溝通，商家表示，她自己與顧客“都是從手動轉過來的”，而摳喉嚨催吐到後面會越來越難，“折騰40分鐘出不來，臉還腫了”，但是催吐管“完全不會有這些問題：”食物全部從管子裡面出來，所以胃酸不會腐蝕你的食道，喉嚨和牙齒，臉也不會腫。”
催吐管銷量並不少。在某電商平台搜索“兔兔管”，前5個專門針對催吐人群的產品，銷售量合計2860件，而這幾個來自於不同店家的商品均為“預售”狀態，這代表着短時間銷售，周期10天。
催吐管曾經被媒體廣泛報道，也一度逼得賣家轉移到“私域”，如今，2022年的夏天，我們發現它已經死灰復燃。
除此之外，更多令人擔憂的“催吐神器”也活躍於電商平台，比如被商家稱為“涌吐劑”的甜瓜蒂粉，往往會標明“網紅赤膊催吐神器”，服用者稱“吐了七八次”、“生不如死”、“吐得膽汁都出來”。有的“甜瓜蒂”商品在某電商平台顯示“已拼8600件”，評論超過2000條。
01
最早將催吐管從陰暗的角落推向大眾視野的，是2019年的一則新聞。2019年12月，一位22歲女孩就診稱自己誤吞了奶茶吸管，然而經過食管造影，醫生髮現在其胃部低端頂着的是1.9厘米寬、30厘米長的塑料管。最後女孩承認是專門網購來的催吐管。
到了2020年底，催吐管再次引發熱議。“女子網購催吐管並將塑料管插進胃裡50厘米”的視頻引發熱議，央視也進行了調查。在微博，《中國新聞周刊》創建相關話題，總閱讀達到1.7億。這次討論廣泛，社交媒體的“催吐”的群組被關閉，相關賣家甚至一度轉至“私域”賣貨。
可惜的是，在當下，催吐管已經死灰復燃，買催吐管仍舊易如反掌。
在一些平台搜索相關詞條，結果無法顯示，或者出現“拒絕身材焦慮”或“科學減肥”的提示，但是直面派測試發現，這種“防禦”比較脆弱。
在某電商平台，鍵入“兔兔管”、“仙女管”，都會跳轉到“拒絕身材焦慮”的頁面，但只要在“管”字之前加上空格，就可以輕鬆繞過提示，找到想要的結果。
在另一個電商平台，甚至可以直接搜索到結果，而且商家的文案更加“直給”，直接宣傳“催吐神器”。
一些謹慎的商家則不提“催吐”，而是披上“兔兔養殖”、“通水管”、“熱水器使用”等外衣，但只要和客服溝通便知其商品專門服務於催吐。而且，商家還親切地降低了“入坑”的門檻，指導新手學習催吐管的使用。
直面派以消費者的身份，詢問將“兔兔管”包裝成“養殖導流管”的商家，不提兔子養殖，也不提催吐，只含糊地提問“新手應該用什麼素材的”，客服便推薦了“新手套裝”，包含4根管，售價58元。
緊接着，客服發來數張買家反饋效果的微信聊天截圖，截圖中買家稱：“我開始還怕現在一點都不怕了”、“昨天輕了一斤”、“暴食的慾望也小了”。
“月野兔家”客服發來的“買家好評”
此外，客服稱“自己也天天用着呢，放心絕對教會你”，還表示催吐管是消耗品，學會了以後要經常更換。
催吐減肥，並不是一個新鮮的操作，最常見的方法是用手指刺激喉嚨，達到嘔吐目的。如果對催吐的方式產生了依賴，在反覆摳喉嚨催吐之下，還會在手指關節處有長期被牙齒碰觸產生的印記，甚至還會腐蝕牙齒、刺激腺體，讓臉部變大。
同時，催吐並非是一種“減肥方法”，而是進食障礙的癥狀之一。《新京報》曾採訪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臨床心理科心神病房主任、進食障礙診治中心負責人陳鈺，陳鈺稱進食障礙“是精神障礙中致死率最高的一種，死亡率高達5%~15%。”
而“催吐管”在商家的話術體系中，是可以解決“手動催吐”的問題的。一個商家發來的“使用前告知書”中，試圖“正當化”使用催吐管和售賣催吐管的行為：“減肥就是靠餓，沒有捷徑。”“用管沒有不好，它就是一個救贖。”“管沒有錯，錯的是如果你依賴用，那就不對了。”“如果你實在擔心，那就不要用了，沒有人逼着你要買。”“這只是一個工具，一個技能，別操心別人那麼多事。”
直面派試圖尋找催吐管使用者採訪的時候也發現，催吐群體中形成了某種“不對外談論”的共識，一些人不僅不願意與外界溝通自己的經歷，也激烈反對“同類”在公共空間談論它：“你私下沒有認識兔子（指催吐者）了嗎？要放在小紅書上說？”“怪不得經常看見新聞呢……你不用隱瞞，和你一樣的管黨兔子可不想你這樣把她帶入大眾視野。”
02
“催吐管”真的如商家所言，是安全的、甚至是催吐人的一種“救贖”嗎？
所謂的催吐管，其生產目的很有可能並不是要進入人們的食道。
直面派比對電商平台售賣的“除濕機排水管”，“魚缸換水管”，發現其不管是從材質、內徑還是外觀，都與“催吐管”如出一轍。
據《健康時報》，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胃外科主任醫師黃華教授在接受健康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沒有經過專業培訓，把這麼粗的塑料管插入胃部，很容易造成咽喉、口腔、食道、胃粘膜的機械性損傷。
催吐管從使用方式上來看，儼然已經成為了一種醫療器械，但是其並沒有醫療器械之實。
臨床上與催吐管使用過程類似的醫療器械是胃管，胃管直徑只有5毫米左右，操作者需要經過專業培訓。
催吐管的直徑則超過10毫米，根據商家的“遠程指導”自行操作，消毒甚至都可以省去。
而詢問到催吐管在使用前的消毒問題，一個商家表示售賣的催吐管在寄出之前均已進行過“高溫蒸汽消毒”，另一個商家則明確告訴（偽裝成買家的）直面派，在使用前不需要消毒。
走進催吐陰暗角落的人們誠然有自身為解決的那個“因”，而“催吐神器”們則是那個插着天使翅膀的惡魔：表面上，神器讓你不用摳喉嚨，避免摳喉嚨催吐導致的種種問題。但實際上，神器的存在無疑是讓減肥心切的人們更容易依賴催吐，讓已經有進食障礙的人們更加難以逃離深淵。
被盯上的暫且沒有銷聲匿跡，其他“催吐神器”則更加囂張。
在某電商平台搜索“催吐”，除了催吐管以外，佔據視線的是甜瓜蒂，多為粉末，或者由粉末壓製成片狀，一些商家將之稱為“涌吐劑”。
“涌吐劑，名不虛傳啊，吃了真的是上一秒還躺着好好的，下一秒直接噴射戰士。跑去衛生間吐都來不及。”一名服用過甜瓜蒂粉的女孩告訴直面派，她原本沒有催吐的習慣，腸胃也一直很好，經過朋友的介紹知道了甜瓜蒂吃了會吐，但這次嘗試最終在半夜在急診掛點滴告終。
醫生診斷她急性腸胃炎，她這才后怕，“再也不吃了，回家就丟掉了。”
打開相關產品的評論區，一個瘋狂的世界湧來，很多買家奉勸來者不要嘗試：“不要亂吃藥！要出人命真的我現在還在乾嘔吐酸水，看見食物又是餓又是噁心。” 除了劇烈的嘔吐噁心外，大部分買家還表示出現頭疼、頭暈、胃絞痛、腹瀉等癥狀。
經查詢，甜瓜蒂是一種中藥材，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主任醫師顏新表示：“金元時期張從正擅以汗吐下三法治病，最為著名，但也因為此法容易傷人正氣，後世逐漸廢置淹沒。”
江蘇省腫瘤醫院中醫科主任醫師陳妍發布文章稱：“甜瓜蒂含有葫蘆素和甜瓜毒素，這兩種都是毒性大的氰苷類化合物。口服過量的時候就容易導致中毒的副作用產生，同時在甜瓜所含氰化物可與體內氧化型細胞色素氧化酶三價鐵結合，抑制細胞色素的氧化作用，使細胞出現缺氧情況，最終導致窒息而死。”
在反饋服用後身體非常難受的買家中，有不少人自述：先吃了幾片，等了幾小時沒有用，又吃了幾片。服用的劑量從3片到10片以上不等。
直面派向其中一個店家詢問“用法用量”，客服僅詢問了年齡，就給出了“不要超過10片”的建議：每次服用3到5片，2小時左右沒有反應再加5片。用法用量的建議相對粗糙。
03
經查詢，“甜瓜蒂”不在衛生部頒布的中藥材藥品標準的中藥材之列，根據原國家食葯監總局辦公廳《關於非藥品經營單位銷售中藥材有關問題的復函（食葯監辦稽函〔2017〕47號）》第一條、第三條的規定:未進入藥用渠道的中藥材，鑒於各地有不同食用傳統，不宜強調其藥品屬性，經營者無需取得《藥品經營許可證》。但經營此類中藥材不得宣稱功能主治、用法用量等相關內容。
賣家似乎也有所顧忌。雖然文案中表示是“網紅吃播大胃王”的“催吐神器”，評論區的買家也多明顯是減肥目的，但售賣甜瓜蒂的商家都沒有提及“減肥”功效，當被問及是否可以減肥時，店家也都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包括在商品頭圖上大字寫着“有它再也不用節食了”和“大吃大喝，不怕胖！快速催吐，抑制食慾“的商家。
而儘管做成了藥片的樣子，甚至有的賣家製成了膠囊，但從買家拍攝的照片可以看出，這類“甜瓜蒂粉”包裝上寫着“農副產品”或者“初級農產品”。
此外，商家還在產品詳情中標註：膠囊形態屬於“買家定製”，下單默認定製該款，拍下就代表授權本店加工磨粉制丸並分裝此產品。
換句話說，店家是要堅稱賣的是原材料，只是幫你加工成了你想要的形狀，而不是在售賣藥品。
催吐的危害，已經被說了一遍又一遍，但是說多少遍，似乎都不足夠。
上海市第七人民醫院消化內科的副主任醫師表示，反覆劇烈的嘔吐，會增大食管胃交界處的壓力，會導致賁門撕裂，嚴重會大出血，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對於食物或者藥物中毒的患者（也不會使用催吐的方法）都是洗胃機洗胃的方式知了，這種治療對患者來說也只是偶爾一次。”
在很多關於催吐產品的報道與討論中，經常看到“減肥不能走捷徑”的“忠告”，但實際上，這對於其中的進食障礙人群來說，無非是對抑鬱症患者說“別想太多”一樣蒼白且武斷。
進食障礙通常包括“神經性厭食”與“神經性貪食”兩種異常進食行為，而暴食-嘔吐的循環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癥狀。
而這些依賴催吐的男孩女孩中，又有多少已經有進食障礙卻不自知的？2020年3月《柳葉刀》刊發的一篇論文《進食障礙：急需創新和進步》指出，僅約20%的進食障礙患者會尋求治療，而且往往是在病情發展的晚期。
在2017年確診神經性貪食，已經和進食障礙爭鬥多年的劉曉彤告訴直面派，坐下來好好吃頓飯，是她近5年專註在做的事情，卻至今都不敢說自己已經百分百可以做到。
“我也聽到別人說‘不就是管住嘴嗎’，我會覺得羞恥，會覺得是我沒有自制力，所以就會更加嚴格的節食，然後經歷更誇張的暴食，暴食后再在自我厭惡中催吐，進入惡性循環。我現在只做一件事，既不害怕食物，也不去用食物解壓什麼的，和食物和平相處。”
劉曉彤從初中開始就在暴食-催吐/吃瀉藥的循環中度過，現在回憶起來，她慶幸沒有那麼多“催吐神器”幫忙，催吐就用手指摳嗓子，另外就是買“腸清茶”或者“番瀉葉”以求腹瀉。
“現在看這些’催吐神器‘，你看到的是買家說多痛苦是吧？我看到的是產品上寫的’神器‘，和評論區那幾個說’吐得很乾凈‘的，這還是已經治療5年的我，要是十年前，買啊，我絕對會買。”
近幾年，年輕人開始發聲對抗身材焦慮，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在社交媒體上“坦白”自己的暴食和催吐的經歷。
手背指節處的那個紅色印記，是他們識別彼此的“標識”之一：那是用手反覆摳喉嚨時，牙齒磨出的引子。
暴食來得洶湧：一個小時內吃兩個雙層漢堡，兩個炸手槍雞腿，六對炸雞翅，一個冰淇淋，再來一杯可樂，遲到牙齦都“麻了”，還在往嘴裡塞食物；催吐也成了暴食后逃不過的程序：吐的時候眼淚直流，吐完嗓子啞了，眼睛發紅，臉也腫了起來。
他們拍下照片和視頻，或訴說痛苦，或尋求幫助，或提出忠告，催吐是別人眼中的誇張行為，卻是他們需要努力戒掉的”癮“。
當被問道“催吐神器”的危害時，一位還在“戒暴食”的女孩形容：就像身後的一隻大手，要把我抓進剛逃出來的深淵。
（文中唐馨雅、劉曉彤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