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而立還有三年時，在南方某省會城市從事大健康行業的流蘇，突然陷入“中年焦慮”。和大多數中年人一樣，流蘇的焦慮無外乎壓力過大、職業發展遭遇瓶頸、對未來未知的恐懼這幾點。瘋狂考證，是流蘇走出舒適區的方式。但凡覺得跟工作沾點邊或者稍微有些興趣的證書，她都去考，單是2019年這一年，就考下了好幾個證書。
直到2022年，流蘇的考證之路還未停止，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重點攻克國際認證泌乳顧問和執業藥師證書，為將來轉行到母嬰行業打基礎。
社交平台上，不少焦慮的中年人曬出的2022年規劃中，“考證”二字赫然在列。
肖傑的“考證史”超過20年，手上有42個證書，2022年還要挑戰拿下“10證”，實現52歲手上有52證的人生願望；肖恩為了拿到CPA（註冊會計師）證書，至今已經考到了第五年，未來還計劃拿下高級會計職稱；四線城市的凌韻，為了從行政轉行財務，5年考了6個證。
肖傑2022年備考計劃 圖源 / 受訪者供圖
他們踏上考證路的原因不一，或是為了升職加薪、或是為了轉行、或是為了充實生活。但中年人考證有一個共性，只要一隻腳邁進考證的大門，很少只考一個就停下來。
中式面點師、育嬰師這類部分地區只要參加培訓基本就能考下的證書，是一些人的選擇，更高階的考證人連專業領域內的最高證書也要挑戰，比如財務領域的註冊會計師、健康領域的註冊營養師、法律界的“法考”（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等。
“考了那麼多證，有啥用？”外界的態度要麼是好奇，要麼是鄙夷。瘋狂考證的中年人里，有的憑藉一紙證書成功轉行、薪資翻番，也有的好不容易把證拿到手后，證就開始“吃灰”。
他們也逐漸意識到，證書的含金量不同，能夠發揮的價值各異，但“信念”不變，生命不息，考證不止。“你可以不屠龍，但你不能不磨刀”，一位備考路上的中年人借作家馮唐的這句話解釋瘋狂考證的原因。
考證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賦予那些陷入焦慮的中年人暫時的新方向，給他們的世界帶來一束光。但至於是治標還是治本，每個人內心的答案不同。
1年拿下10證，中年人考證“上癮”
考證，似乎是焦慮中年人的救命稻草。
“像‘魔怔’了一樣，病急亂投醫。”流蘇對深燃形容自己從2019年起沉迷考證的狀態。
那一年，她一位朋友從當地銀行辭職，跳槽到上海一家證券公司，進入了一個更廣闊的平台施展拳腳。流蘇有所觸動，反思起了現狀，駐足看看曾經的朋友們，要麼在一線城市光鮮亮麗，要麼在本地如魚得水。而自己，畢業幾年，從未離開過家鄉省會，工作主業並非自己熱愛的事情，發展也陷入停滯。
越想越受打擊，即將30歲的流蘇着急了。“難道等到自己過了35歲、拿着簡歷到處找工作嗎？”
“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但不行動，就永遠找不到熱愛所在。”急於改變的流蘇，開始大膽試錯，瘋狂考證。
那段時間，她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學習、培訓、考證，所有的時間都被塞滿了。那一年，她考下了好幾個證書，包括健康管理師、公共營養師、體重管理教練等 。
流蘇的證書 / 受訪者供圖
流蘇的家人和朋友起初非常支持她做出改變，但在她考證一年多之後，家人也疑惑了，“你每天都讓自己這麼疲憊，拿到的證也不少，怎麼也沒見實際派上用場？”
質疑聲多了，流蘇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陷入了考證心魔。她開始反思，考證確實應該有所取捨，考無數個價值一般的證書，像育嬰師、中式面點師，基本只要參加培訓就能拿下證書，也不如認真備考，拿下一個含金量高的。她開始準備難度較大的註冊營養師考試，最近剛剛通過。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過去三年時間，自己考了近二十個證書。在這個過程中，流蘇的事業方向也逐漸明確，確定轉行到母嬰行業。
但考證是不變的。2022年，她定下了兩個考證KPI：國際認證泌乳顧問、執業藥師證書。前者是自己即將轉行方向的高含金量證書之一，而後者是與專業相關的必備證書。
52歲的肖傑也是年過三十后曾一度沉迷考證，考證史已超過二十年，手裡的證書共有42個。
2005年-2007年，肖傑挑戰過“3年考7證”，考下了註冊稅務師、註冊資產評估師等。這段考證的經歷，讓他從當時的職業迷茫中走了出來。也因此，近幾年，他又重新開啟了考證挑戰。
他現在是深圳一家會計事務所的合伙人，過去10年時間都處於創業狀態，時間相對自由，考證屬於“挑戰自我”。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是，1年考下10證，也是為了以後能創業做培訓。
肖傑近兩年的考試復盤 / 受訪者供圖
近四年時間，他的考證路一年比一年瘋狂。2018年5證、2019年7證、2020年9證，終於在2021年那一年拿下10證，完成挑戰。這“10證”包括高級統計師、諮詢工程師、二級建造師、二級造價師等，是參加了十七場考試換來的。他考證的“天賦”早在2018年就被驗證過了，被行業人士視為超高難度的“法考”，他備考了100多天後一次通過。
“相比起‘燈紅酒綠’，我更願意把時間放在學習上”，考證，儼然成了肖傑充實生活的一種方式。
有人在考證的試錯中探索自我、突破自我，也有人從一開始就目標明確。37歲的肖恩，目前正在上海一家公司擔任財務副總裁，他考證的目標，就是為了職業發展。但CPA這個證書，一考就是五年。
10年前，他從海外碩士留學歸來，從事獵頭工作沒多久就決定轉行做財務。成為財務工作者后，他從此踏上考證路。起初的幾年，他雖然持續報名CPA，卻因為沒做準備一直陪跑。
直到2016年，小孩1歲時，肖恩突然醒悟，“如果一直混日子，職場上無法晉陞，也很難給孩子樹立榜樣。”於是，肖恩在工作之餘，先花了兩年時間考過了中級會計職稱。
2018年，他真正踏上了CPA的備考之路，一直到今年8月考試，通過最後一門后才能完成第一階段，最早也要明年拿證。而接下來，他還計劃再拿下高級會計職稱。
考證之風，同時從一二線城市刮到了四五線小城。
2017年，36歲的凌韻在四線小城市從事行政，她感覺自己已經摸到了工作的天花板，想要轉行財務。
“我現在高齡轉行財務，是不是晚了？”她也有遲疑，但一想到，“過了35歲，很明顯地感覺，就業、升職，都不容易了，未來職場至少還有20年，不轉不行了。”於是，凌韻給自己制定了提升計劃，堅定考證、轉行。
凌韻的證書 / 受訪者供圖
這五年裡，她三管齊下，一邊照顧女兒完成小升初和中考、一邊工作、一邊考證，拿到了初級及中級會計職稱、二級建造師等6個證書。“這些證，可能很多人覺得難度不大、含金量一般，但我過了35歲才重新撿起書本，吃了很大的苦頭。”
“感覺自己考證上癮了怎麼辦？”有很多備考的中年人在社交平台上說道，每次考完之後，總感覺空落落的。
持續考證，成了一些中年人緩解焦慮、充實生活的方式。
一天學習15個小時、熬夜到2點，
中年人考證太拼了
對於有家庭、有工作的中年人來說，考證就意味着勤學苦練，是一場自我修行。但考證有多難，中年人們就有多拼。他們一旦下定決心考證，自驅力可能比未經世事的年輕人們更強。
肖傑復盤自己2021年的備考，自2月1日至12月4日，307天共學習了2616個小時，平均每天8.52個小時。一天學15個小時，也是常事。他備考時，只負責孩子的學習，其餘時間都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妻子負責生活起居。
肖傑2021年備考安排 / 受訪者供圖
工作和家兩點一線，幾乎拒絕掉所有聚會，是包括肖傑在內，絕大多數中年備考人的狀態。
肖恩也不例外。備考期間，家人要承擔起家務、照顧孩子等各種瑣事雜事，只要不加班，他工作日每晚回到家，從8點學習到12點，周末從早上9點學到晚上10點，已經成了常態。
而且他覺得自己的備考之路比常人更坎坷。備考中級會計職稱時，總共三門，他在報名了線下培訓班的情況下，考了兩次才拿到證書。那段時間，他每周六從早上8點到晚上7點，始終在培訓班，“學習強度非常大”。
到2018年，肖恩開始正式備考CPA，CPA專業階段總共六科，要在五年內考完，否則要車輪戰似地補考第一年失效的科目。專業階段結束后，才能備考綜合階段，最快也要兩年拿證。CPA考生當中，有人能一年過六門，兩三年就拿證的也大有人在。而肖恩在第一階段，就拖到了最後一年。
這期間，他身邊的很多朋友在考了兩三年之後，都放棄了。肖恩也時常自我懷疑，“還要不要再堅持下去，自己究竟適不適合這個行業？”
可每次都在猶豫后堅持了下來，“這個行業並非只靠行業經驗就能吃得開，還是需要‘硬通貨’的背書”。
心裡想好了“必須堅持”，但肖恩每隔幾天都要和自己的惰性做思想鬥爭。“打工人忙完一天後下班回到家，就只想躺在床上、放空腦袋，什麼都不做，再逼着自己學習，真的非常痛苦。”
每一次，肖恩都是逼着自己起來繼續戰鬥。“我知道，如果今天不學習，只會拖到明天。今年考不過，明年還得再來一遍，時間只會越拖越長。”
類似的痛苦掙扎，幾乎每一個備考的中年人都要經歷。
凌韻的處境更加艱難，丈夫長期在外地工作，家庭沒有後援，“工作、孩子、備考，每一個都不能落下”，每次在備考前一個月，就會進入突擊狀態，“每晚學習到凌晨2點，實在沒時間給女兒做飯時，兩個人就吃外賣”。
流蘇的考友中，很多是在職媽媽，孩子還小，家裡人也不支持考證，只能自己一個人強撐，每天凌晨三四點起來學習。“瓶頸就在那裡擺着，別人不支持，難道你就不跳出來了嗎？”流蘇從心底里理解她們、佩服她們。
然而，考證的這場修行，是對毅力的考驗，更加是對錢包的考驗。
凌韻5年備考6個證書，花了2-3萬。而流蘇在2022年主要攻克的國際認證泌乳顧問，是她考的最貴的一個證書。據她估算，要拿下這個證書，自己得花至少2-3萬元，相當於她近3年考十幾個證書的花費。
“這個證書被母嬰界視為是難度相當於碩士級別的考試”，流蘇解釋道，最近的考試地點在澳門。要拿到這個證書，非醫學專業需要自己修完醫學相關課程，再修考證必修的核心課程。拿這個證最難之處是，考生還要有實踐案例，要在“督導老師”的監督下完成一定時長的泌乳相關臨床實踐。在今年9月正式去澳門考試之前，流蘇至少花了一年時間，邊工作邊備考。
算下來，流蘇為考證花了5-6萬，但她說，證書帶來的收益，還不如學費高。但為了提升職業天花板，流蘇們不得不繼續在考證上投入。
瘋狂考證，有多大用？
艱難的考證路上，總會有彎路。
有些彎路是主觀原因造成的，比如備考規劃制定失誤。肖恩總結，自己一開始如果不貪功冒進，一年只備考兩門，而不是三門，或許現在已經拿下CPA證書，在打下一個“怪獸”了。
還有些彎路，是遇上了投機取巧割韭菜的機構。流蘇提到，她有朋友去年想考健康管理師的證書，給一家機構交了5000元之後等着通知報名考試，卻沒了下文。流蘇自己也遇到過“騙子機構”，打着“考試包過還包工作”的旗號，直擊中年人的就業壓力焦慮，但錢一收走，就沒有後續了。“而且很多證書沒有含金量，市場不認可，付費拿了證也沒有價值。
從那以後，流蘇也長了心眼，只要付費考證，交錢之前，一定全面考察。
費時費力備考，拿下的證書，究竟有多大用處？
多位中年人承認，和職業相關的證書獲取，總是會對升職加薪帶來一定助力。
流蘇也提及，註冊營養師、註冊營養技師等幾個證書與工作密切相關，讓自己直接加薪20%。而且育嬰師等證書獲取之後，可以申請國家相關補貼，她去年一年靠着多個證書獲得的補貼，就達到了6000多元。
拿到中級會計職稱的凌韻，成功從行政轉行財務，兩年時間，薪資翻倍。而且，她因為二級建造師做的副業，每年能增加兩三萬元收入。2022年，她還計劃前往上海，尋求更大的發展空間。
肖恩剛開始備考CPA時，在公司只是一個小小的財務經理，但過去五年，職位已經實現三連跳，一路升為財務總監、公司副總裁，薪水早已不知道翻了幾番。
他自己也承認，晉陞離不開備考時的持續學習。“並不一定是哪一個知識點起了作用，但持續學習，對我的思維方式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但不得不承認，同樣的證書對於每個人而言，能發揮的作用也不同。
有個財務助理和肖恩一起備考，而且已經拿到證書，但他稱，在加薪和找工作時，沒什麼幫助。肖恩則提到，書本知識的學習，還是應該和具體實踐結合起來。“考證如果功利性過強，反而可能很難達到預期效果。”
並不是所有的證書都能派上用場，也是公認的事實。回過頭看，流蘇也覺得，她拿到的那些證書中，“很多都沒用，甚至有些證，考得有點可笑”。比如推拿師證書，流蘇花了近三千元、有一個月的周末都在培訓，才好不容易拿了證，但拿證之後，這幾年一次也沒用上。
肖傑也明確表示，不是所有的證書，都能化為“產能”。但三十多歲就曾拚命“考證”，如今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而證書是證明自己能力和態度的一種方式。今年52歲的他，還要再挑戰10證，爭取手中握着52個證書。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努力到無能為力”。
人到中年，不是考證上癮，而是對考證帶來的成就感“上癮”，也是一種應對不確定性的方式。在他們的理念里，未來是不確定的，但到手的證書，卻是確定的事情。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流蘇、肖恩、凌韻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