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生成劇本殺行業潛在消費人群 “上路不翻車”考驗監管落地

從《明星大偵探》這檔綜藝節目“入坑”,到中考後第一次去節目“安利”的實體店體驗,劇本殺抓住了上海市北虹高級中學高二女生沈妍琪的心。一年多時間裡,沈妍琪已經跟同學們玩了10多次劇本殺,有沉浸感更強的實景本,也有注重推理的桌面本,將推理懸疑、古風、民國、未來等劇本類型“一網打盡”。

因極具故事性、場景性和社交性,劇本殺被看作是“極具Z世代特徵的消費場景”。沈妍琪和她的同學們也是其中的一員。

來自iiMedia Research(艾媒諮詢)《2021年中國劇本殺行業發展現狀及市場調研分析報告》的數據顯示,目前劇本殺已經成為線下主流娛樂方式之一。10-19歲城鎮人口是劇本殺行業潛在消費人群。

當一些中學生玩家盼望着在劇本殺遊戲里與朋友共度美妙時光時,也有觀點指出,劇本殺隱患重重,有可能危害孩子的身心健康。

認識到劇本殺是一柄“雙刃劍”,前不久,相關部門開始介入,出台管理制度和細則,但對中學生及其家長來說,監管如何落到實處、保證劇本殺在法治軌道內好好演繹,還有待觀望。

走在“時尚前沿”的沉浸式遊戲

獵奇是不少中學生接觸劇本殺的重要原因。不同於沈妍琪來自綜藝節目的“初印象”,蘭州高中生周宇航是被朋友“種草”了劇本殺。

“身邊好幾個朋友一提劇本殺就滔滔不絕”,為了能和大家有更多話題,周宇航也選擇嘗試,和朋友組局“開車”(指湊齊人數,學好劇本,遊戲開始——記者注)。

挑選劇本、換衣服、戴假髮、按劇本情節說台詞、做演繹,全新的體驗,讓周宇航手足無措。但小夥伴很快用“專業的台詞”“精湛的演技”將周宇航帶入了劇情。遊戲中,為了讓自己“叱吒風雲的將軍人設”更加可信,周宇航還即興發揮念起了詩詞。

一輪搜證后,推理陷入“僵局”。一位有點“戲精”的夥伴又故意將假髮戴反,演起了“恐怖片”。現場的氣氛,瞬間活躍了起來。

“四五個小時里,我們放下手機,面對面,代入其中。從書本、作業中跳脫出來,不停地交流。”周宇航說,劇本殺“初體驗”讓他看到了自己和朋友之間的距離“原來這麼近”。

充滿不確定性和未知感的“劇情走勢”也“刷新”着朋友之間的相互印象。

周宇航記得,那次遊戲中,有人玩着玩着就笑了,有人玩着玩着就哭了,“不是內心有多脆弱,而是找到了另一個自己,同樣的經歷,同樣的情感,都會讓這份代入感更深,平日積攢的情緒,在這一刻傾瀉釋放。”

作為一名不折不扣的遊戲專家,蘭州女孩王玥也沉浸於這種情緒上的宣洩。“在生活中,我們雖然也是不同的角色,不停地作出選擇,但是每個選擇都要承擔後果,也有所謂的標準答案。在遊戲里,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真實想法,可以選對,也可以選錯。”王玥說,有時她甚至都會有“自己就是角色,角色就是自己”的錯覺,“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我‘逃離現實’,忘掉一些不開心的事情。”

上海交通大學附屬中學高一女生何俊妍有着類似的感觸。“在玩劇本殺的時候,我可以扮演‘亦正亦邪’的角色,往不確定的方向發展故事。而且主持人設計、配合得非常完美,每個玩家都是核心情節中重要一環,都只知道部分真相,又自以為看穿了全局,因此真相揭曉時,所有人都大受震撼,覺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說,自己有朋友情緒比較敏感,基本每次玩劇本殺都會哭。這一刻,不管朋友想到什麼,她都選擇默默陪伴。

中學生成劇本殺行業潛在消費人群 “上路不翻車”考驗監管落地

遊戲“變味”或對未成年人產生危害

適度參與劇本殺,對釋放精神壓力、豐富想象力、加強人際溝通具有積極意義,但作為一個新興行業,劇本殺也在野蠻生產中亂象頻現,尤其是對一些未成年人帶來不良影響。

一位中學生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他曾因好奇嘗試過“重恐本”。剛開始,大伙兒坐在一起,他有些不以為然,但當他代入實景搜證的房間后,背後涼颼颼的冷風、詭異的音樂聲、隨處擺放的假肢人頭以及披頭散髮的NPC(非玩家角色——記者注),都嚇得他頭皮發麻,以至於好幾天,他都不敢關燈睡覺。

一些店鋪也會將暴力、恐怖、色情等不良內容當成宣傳噱頭。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發現,一些點評軟件上,賣家推薦本子時,會使用“光看封面我已經頂不住了”“該本陰間風十分接地府”“不然晚上有‘東西’來找你”等話術,勾起玩家的好奇心。

一位中學教師則對劇本傳遞的價值觀有些擔憂。她指出,有些模仿校園情景的劇本殺遊戲,內容與校園生活完全不同,如果未成年人對此不能作出正確判斷,會影響他們在校園的正常社交。

就讀於上海外國語大學附屬浦東外國語學校的高三女生金珮旋注意到,有些劇本殺店會打出“帶你的暗戀對象/男女朋友來玩”的廣告語,並在遊戲中安排拜堂成親的橋段。她認為,這些內容可能會讓年紀小的玩家覺得婚姻是兒戲,不利於培養正確的婚姻戀愛觀。

曾在甘肅蘭州一家劇本殺店擔任店長的張沐介紹,中學生玩家只佔顧客量的10%左右,針對這一群體,店員們會做前期篩選,推薦適合其年齡階段的劇本。她說,部分劇本確實有暴力血腥、價值倫理錯位的內容,不適合中學生玩家,但最終的選擇權還是在顧客手中。她有時會感到無奈,“但這是行業的漏洞,不是一兩家店能夠改變的”。

金珮旋還發現,有些總價數千元的劇本殺,噱頭是請三四線的小明星來當NPC,而消費者就是衝著和NPC互動才去玩的,這就有點像打賞網絡主播,類似一種追星的方式。這種形式也不適合年齡小、沒有經濟基礎的玩家。

更讓人擔憂的是,長期沉迷劇本殺可能帶來健康問題。有中學生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玩劇本殺時,有一種“修仙局”,就是從深夜開始通宵玩本,經常會持續到凌晨四五點鐘。

還有部分玩家會“入戲過深”。此前曾有媒體報道,浙江省人民醫院收治的一名21歲的患者,就因長期沉迷劇本殺遊戲,出現焦慮、暴躁、精神萎靡等癥狀。而近半年來,該院已經接診了四五例類似病例,最小的只有15歲。

此外,在多地開展的摸排活動中也屢屢曝出,一些劇本殺店存在疏散指示標誌未保持完好有效或安裝位置不合規、無應急照明設施、滅火器數量配置不夠、疏散通道堆物或封閉等安全隱患;店內的道具質量、裝修材料也不合規;還有部分店鋪衛生狀況不好,可能導致群體衛生事件。

中學生成劇本殺行業潛在消費人群 “上路不翻車”考驗監管落地

辯證看待“新事物”

潛藏的風險,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家長對劇本殺遊戲的“刻板印象”——有人建議,劇本殺店應張貼“未成年人不得入內”的提示性告示;也有人將其視為“洪水猛獸”,只要孩子去玩,就爆發爭吵;還有人直接沒收孩子的零花錢,斬斷他去消費的念頭。

這樣激烈的對抗,帶來的只有家庭衝突。

對此,來自甘肅的心理干預師王俊凱建議,家長可以轉換做法,通過更多的陪伴,幫助孩子找到真實生活當中的樂趣和成就感。孩子也可以主動邀請爸爸媽媽一起去玩劇本殺,或者是學校以“劇本殺”的形式組織一個別開生面的家長會,增進親子之間的溝通、交流。

王俊凱說,如果把劇本殺當作一種社交的環境、媒介,他支持中學生在課餘時間適度參與。他解釋,在現實生活中,親子、師生之間天然存在一些不平等關係,這往往是青少年情緒障礙的誘發點。平常,孩子們和成年人之間做不到暢所欲言地交流,但在劇本殺里,玩家能表達很多現實中不敢說的話,做很多現實中不敢做的事情,來彌補一些遺憾、疏導不良情緒。同時,玩劇本殺還能鍛煉溝通能力、表達能力和分析能力。

心理學教師真學同樣認可中學生將“劇本殺”作為釋放壓力、休閑娛樂的一種方式。她覺得,今天的孩子對劇本殺的感情,可以看作70后、80后對KTV的感情,“不同的時代會有不一樣的娛樂活動形式,正確引導、不恐懼是較好的應對方式”。

真學介紹,心理學中有“第三空間”理論,意思就是每個人的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需要搭建一個橋樑,即“第三空間”。這是每個個體成長中需要的一個較為安全的地帶,個體需要在這個不用真實負責的地帶獲得感受、勇氣和力量,然後勇敢面對和走進真實的生活。在真學看來,劇本遊戲也是一個創造出來的“第三空間”,對於每個喜歡它的個體,它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而過度沉溺則可能是迴避現實中的問題。”真學說出自己的擔憂。她表示,由於劇本殺遊戲中角色扮演的虛擬性,劇本殺只能短暫滿足孩子們的情感需求。如果孩子長期面臨壓力、困惑,較為可行的做法,還是多參與體育運動、家務勞動、公益活動等,建立對生活的真實感受。

王俊凱提醒,個體會對劇本殺等遊戲上癮,而劇本殺環境真實,沉浸感強,還會通過VR、變裝等讓大家體驗更強烈,長此以往,玩家就很難從劇本角色中抽離出來,性格、行為習慣等也會被遊戲影響。

“所以,劇本殺的劇本及劇情的引領很重要,需要有正確的價值導向。”王俊凱說。他還建議,孩子們要充分感受豐富多彩的課餘生活,多發展興趣愛好,成長為一個“完整的人”。

多方聯手助推行業“凈化”

社會各方正在為劇本殺行業的健康發展“添柴加薪”。2021年12月,上海市公布了《上海市密室劇本殺內容備案管理規定》,明確了“劇本”禁止出現的10條內容,並規定密室劇本殺行業經營單位應對經營中使用的劇本開展自審並備案;不得有“恐怖、殘忍、暴力、低俗,摧殘工作人員或消費者身心健康的”表演行為;“經營中涉及公安、消防、衛生等有關法規的,從其規定”。

不少網友表示,這種兼具“包容”與“審慎”的做法,將助推劇本殺擴圈,吸引更多人參與。

一些學校已經在嘗試利用這種學生們喜聞樂見的方式組織活動。廣東省深圳市沙頭街道辦在轄區內的社區和學校推廣原創禁毒教育劇本《深淵》,並組織36名學生先行體驗,在懸疑和推理元素的基礎上,融入揭示毒品嚴重危害性的教育意義。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團委書記黃英櫻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學校在去年5月組織的建黨百年主題遊園活動中,用到了不少劇本殺中的扮演、解謎、推理等元素。“有的環節需要同學為電視劇《覺醒年代》中的角色配音;有的需要同學觀看電影片段,推測歷史人物姓名;還有同學自製道具,進行5人一組的障礙前行賽,演繹紅軍‘過草地’的歷史。”

黃英櫻介紹,為了更好滿足中學生群體的社交、娛樂需求,上海不少中學都會在新年來臨之際組織跨校寄送明信片、跨校點播送祝福等活動,能夠讓同學們在緊張的學業過程中有所舒緩。在復旦附中,還有學生自主創立的社團“解憂雜貨鋪”,同學們可以真名或匿名形式向網絡“樹洞”傾訴。

意識到孩子的情感訴求,也看到劇本殺行業的改進,家長逐漸摘除了對新興遊戲方式的“有色眼鏡”。

作為一名高一新生的媽媽,閆珎鼓勵兒子體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劇本殺。

閆珎說,隨着孩子的成長,她逐漸意識到學校是一個小型社會,孩子們有自己的交流話題,如果阻止他去接觸一些新事物,他可能會欠缺同齡人該有的樂趣和話題。因此,她鼓勵孩子嘗試,同時會從孩子“玩什麼劇本”“和什麼人玩”“玩的頻次”等具體問題上進行引導。閆珎說,她願意和孩子一起在劇本殺里體驗“不同的人生”。她還建議,劇本殺最好能以分級、分年齡段的形式呈現,提供更多積極向上的內容。

(蘭州外國語高級中學高一十班林琛越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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