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們為什麼還在用QQ這個“老古董”?

作為已有22年歷史的互聯網化石級產品,QQ至今的月活躍用戶數仍有6億。這在更新迭代速度以天計的互聯網世界,無疑是個另類。微信成為人手必備的國民級社交軟件許多年後,QQ依然有可觀的用戶存量,始終佔據自己的陣地。QQ是誕生於上個世紀的“老古董”,但卻永遠屬於“這屆年輕人”。百度指數顯示,QQ較微信更受歡迎的用戶群在19歲以下與20至29歲兩個年齡段中。

早期手機QQ界面 視頻來源:布先森
早期手機QQ界面 視頻來源:布先森

年輕人們為什麼還在用QQ這個“老古董”?

這款社交軟件最初的使用者是70后、80后們,彼時他們還都很年輕。這批人進入職場后紛紛從QQ“畢業”,但新一代的年輕人還在不斷“入學”,把QQ作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款社交軟件。

一位出生於千禧年的用戶將QQ視作她的凈土。集聚在QQ里的都是同齡人,只有真實的自我,沒有惱人的工作,QQ為他們與成年人的複雜世界砌起幕牆。

年屆40的互聯網觀察者丁道師認為,哪個年齡段的人都有對QQ的親切感。“畢竟QQ有20年的用戶關係鏈,一時半會兒捨棄不了。”

資深產品經理、《產品覺醒》作者李澤澄則認為,目前QQ的用戶群中還包括下沉中小企業和傳統國企的老闆員工,QQ在這些群體中消化了飛書和釘釘等辦公軟件未能觸及的下沉和長尾市場。

為探尋依然在使用QQ的人群及其背後原因,我們採訪了一些QQ重度用戶、資深產品經理與互聯網科技觀察者。

擁有手機之前,學生們先有了QQ

李重孚在今年考上研究生后才意識到微信已經成為主流,老師們大多隻用微信,同學也很少再要求加QQ好友。

他的中學時期在廈門度過,班級配備的電腦默認新下載的軟件在關機時全部刪除,而QQ是預裝的軟件,他因此養成用QQ傳輸文件的習慣。“現在廈門的絕大多數中學里都還是用那樣的電腦。”

在他的觀察里,沒有手機無法使用微信,QQ就成了許多青少年使用的第一款社交軟件。家裡上中學的表弟表妹幾乎只用QQ,活躍度並不遜色於他當年。“用電腦登錄微信是一定要用手機的,中學生用QQ直接輸密碼登錄更方便一些。”

他的微信只添加了外賣店的老闆和實習的同事,總共100來人。而QQ上有他從小到大的社交網絡,有一群相識十幾年的同學。“大家都沒在一起了,但是還會互動,很聊得來。”

在對年輕人的走訪中,原速途研究院院長丁道師也發現,年輕人依然更習慣用QQ和朋友往來。微信則被視為是工作場景下的產品。

一位從業7年的互聯網產品經理認為, QQ既以熟人社交為基礎,又帶有陌生人社交的風格,具有開放性,適合青少年學生使用。

學生的社交關係尚未穩定,更未飽和。作為群居者,學生有更多的社交可能,朝夕圍繞在身邊的人數量穩定而龐大,幾乎沒有認識二度關係和三度關係的可能。

QQ為用戶推薦“可能認識的人”,這些人與用戶有一些共同好友,也可能處在共同的QQ群里。在個人信息卡片中可以查看他們的基本信息、彼此的共同好友數,併發送添加邀請,滿足了學生“擴列”的需求。更有學生直接在QQ空間發布“擴列”說說求友,社交熱情溢出屏幕。

年輕人喜歡探索,喜歡更多的可能性,QQ花哨的功能恰好滿足他們的需要。姚爍和女朋友保持着用QQ聯繫的習慣,考研無聊時,情侶兩人和QQ小冰拉了個群。QQ小冰是微軟小冰與騰訊QQ合作研發的的QQ群機器人。“靠調戲QQ小冰緩解備考期的壓力。”QQ一出新功能,女朋友第一個跑過來告訴他,兩個人一起嘗試新功能,這已經成為二人增進感情的方式。

社交關係穩定的成年人則更喜歡舒適區,適用於更封閉的微信。微信多向用戶強調產品的安全與私密,這與它擔起的社交責任相關,而產品調性是輕社交的QQ不承諾社交責任。如果用一場比賽來舉例,QQ是場地和設備,而微信除了是場地和設備,也會做裁判和志願者。

學生用QQ時,相對陌生的人先加QQ,熟悉后交換電話, 用更強的社交方式固化下來。在單純的學生社交中,聯繫與否幾乎全靠好惡,與成年人的複雜權衡截然不同。被要微信很難拒絕,但不加QQ,找個理由圓過去沒有難度。

圖自微博網友
圖自微博網友

青少年能在QQ找到私密的社交場景。他們在QQ上與喜歡的朋友交流,維護起自己的小圈子,與成人社會隔離,與長輩壓力、甚至是同輩壓力隔離。微信則“可能是為了社交而社交”,充滿壓迫感。

互聯網科技行業資深觀察者潘亂認為,純社交從來不是青少年的主訴求。小時候放學回家也就三件事:寫作業、開電視和玩電腦,分別對應青少年的三大核心場景:教育、娛樂和遊戲。

2019年,李重孚開始玩一款戰略類網游,遊戲團體之間一定要溝通,才有可能拿到賽季最後的勝利。為防止犯罪分子利用遊戲轉賬詐騙,國家規定網游中不允許出現二維碼,遊戲團體們選用搜索群號即可建群的QQ群。

直到他本科畢業時,因網游而建的微信群只有三四個,QQ群則建了幾十個。群里不乏跨國公司老闆和海外華人,許多人聊成了朋友。有人因為遊戲把QQ下了回來。“玩遊戲多的人,基本上QQ一定要有。”

青少年聚集的飯圈也更傾向使用QQ群來“應援”(為偶像加油打氣)。98年出生的姚爍追的歌手微博只有100多萬粉絲,名氣不算大。發專輯當天,粉絲們自發組建QQ群,籌款為專輯沖銷量,不到10分鐘眾籌起1萬塊。

群里多是還在讀中學和剛步入大學沒多久的人,喜歡着同樣的偶像,QQ是默認的社交軟件。粉絲們常常在群里聊起音樂和學生生活的日常,“互相之間特別能理解,很感動。”

微信是A面,QQ是B面

上大學后,年輕人被迫轉向微信,這是個很難避免的社會化過程。

姚爍有明顯的被裹挾感。他並不是真的特別喜歡微信,經常罵微信垃圾,但還是得用,“社交嘛,肯定是使用人數最多的那個最方便。”大學畢業時,他的微信與QQ使用時間比例從2:8變成了4:6。

但是,不少年輕人在把重心轉移到微信后仍在沿用QQ。李重孚發現,即使發布的說說點贊與評論等互動量越來越少,“但仔細看的話,瀏覽量還是很多。”

李澤澄認為,微信和QQ兩個產品滿足了不同用戶對社交和通訊的不同要求,微信在設計時有意要避免繼承QQ的設計思路,從零開始。微信替代或淘汰QQ的說法無法成立。

騰訊打造微信時,QQ的體量依然相當龐大。另起爐灶的用意是佔領移動端社交新戰場。QQ雖然有移動端,但兼容PC的功能,容易做得沉重,且很多職場人士認為QQ不是日常工作應該用的軟件。

在互聯網行業里,求職者留QQ郵箱曾經會被企業認為不專業,“覺得這人有病似的”。從主流與精英的視角看下來,QQ不是正經的產品,不適用嚴肅場景。

隨着更多時候求職者選擇留下手機和微信,郵箱的重要性逐漸下降,求職者留QQ郵箱不再面臨嘲諷。由於QQ的帶動,QQ郵箱依然是郵箱產品中日活最高的。

李澤澄認為,QQ多年來一直有一些微信從未超越的功能。

例如,QQ允許多個獨立身份共存,一個人有多個QQ號的情況很普遍。如果不使用紅包,實名認證也非必須。QQ在電腦端與手機端還可以實現多賬號同時接收消息。成年人可以藉此展現生活中的B面。

年輕人們為什麼還在用QQ這個“老古董”?

微信在設計上對多身份有頗多限制,並不鼓勵小號。用戶無法同時登陸兩個微信,登出期間完全無法收到消息。

藉助QQ的多身份共存,李澤澄實現了工作和生活的隔離。他至今仍是QQ的日活用戶,常用QQ維持在4個,“隨時QQ在線。 ”

QQ群管理的方便,也為社群運營者們稱道。2013年到2016年,李澤澄在QQ上做陌生人社群。 “一個人可以管理500人或1000人的群,很方便。”

日誌、聊天記錄都可以保存,群成員什麼時候出入,什麼原因,都有存檔,而且很方便檢索。在電腦上查詢聊天記錄很方便,QQ可以拉出好多窗口。但是微信基於手機操作,檢索只有一屏,“查個聊天記錄真的累死了。”

QQ還支持內容協同和大文件的傳輸及存儲,通話與開會都很方便。因此許多中小企業和傳統國企使用QQ作為辦公軟件。QQ消化了大部分飛書和釘釘等辦公軟件未能觸及的下沉和長尾市場。

圖自視頻截圖
圖自視頻截圖

QQ花哨的設計亦在部分成年人的接受範圍,李澤澄不認為是困擾,PC端的QQ是一個滿血的版本,功能很完整,移動端社交模塊用起來更友好一些。他都只用社交,其餘一律手動取關,早年的興趣部落和後期的QQ看點一個不留。“現在用的基本跟20年前沒什麼差別,只是界面好看了一些。”

社交通信軟件說到底還是用戶自己做主的,體驗好壞的本質還是關係鏈質量和認知水平。是否造成騷擾取決於發信息的人是誰和發送的頻率,內容本身的影響有限。“如果一個產品讓用戶沒有自主權,天天被迫接受信息的話,那用戶肯定也待不久。”李澤城解釋道。

也有年輕人作出同樣的選擇。李重孚並不常用QQ的新功能,如果天天有群里斗圖,覺得被騷擾,退掉就好。如果有朋友天天讓他砍一刀,那就拉黑。

在QQ的公域流量行走時,用戶用的是同一套身份。抖音也是唯一ID身份的軟件,用戶在抖音直播間想要添加一個人,直接查看主頁就可以,除非主播專門屏蔽,基本可以暢通無阻地做公域流量的交換。

微信設計的初衷是移動端的通訊產品,微信用戶不太希望有意外的打擾。因而微信在權限控制上非常嚴苛,只允許用戶通過綁定的手機號、QQ號或微信ID搜索。如果開啟隱私設置,對方几乎不可能直接發起通信。

用戶在微信公眾號和視頻號上留言並不會顯示ID,彼此也無法添加好友。QQ的設計思路則更多考慮社交場景,周全用戶身份互換的需求。QQ群是開放的,用戶搜關鍵詞就可以找到。

QQ則是熟人、半陌生人和陌生人組合的環境,更利好社交。人們可以方便地在這裡釋放成年人社交的壓力,得一夕喘息。

部分陌生人環境的存在對社交產品的助力作用已被驗證過。QQ早年的聊天室,正是鼓勵用戶從屋子中走出來,直接溝通。微信的早期啟動期關係鏈密度不夠,也是利用“搖一搖” 等陌生人社交方式,給產品擴張助力。

早期手機QQ消息頁面
早期手機QQ消息頁面

私密與開放

在社交軟件的光譜中,如果說QQ的一邊是微信,那另一邊就是陌陌和其他陌生人社交軟件。

2011年唐岩創辦陌陌時,初心是“想還原早些年QQ開放性社交網絡最好的部分。”當時QQ是默認的社交軟件,同時移動產品基於位置發現人是一個新的創業機會。

潘亂認為,陌陌的確比早年的QQ做得更好。他少年時最初使用QQ的典型場景是搜索加好友,選擇性別、城市、年齡與有無攝像頭,聊半天才問是否可以看本人照片或者視頻,大部分時候必有一方是見光死。陌陌最初上述信息全部透露,基於地理位置隨機匹配,“避免了不必要的試探。”

唐岩的初心讓姚爍想起QQ空間的漂流瓶,那是他心目中QQ最具開放性的社區。漂流瓶有點類似現在的網易雲音樂,寫下了小學生們無處表達的心事,“都是一堆特別幼稚的話。”那些話順着漂流瓶被帶給陌生人,不會有心事泄露的危險。

自1999年QQ誕生始,隨着20年的時間推移,人們的社交習慣和對於社交產品的需求發生了巨大改變。

早期的線上陌生人社交是重感情的,很多70后看的第一本網絡小說是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十多年前還能經常看到網戀新聞。

後來這些東西破碎了,變成了追求效率。從最初從選地區、年齡、性別與有無攝像頭加QQ好友尬聊,到陌陌基於地理位置推薦陌生人、再到探探是附近且互相認可的相遇、再到去年更強調實時體驗的視頻社交,“在追求高效的道路上,大家的嘗試變得越來越具體,社交的路徑變得越來越短,用戶的目的性越來越強。”潘亂說。

如今的陌生人社交已經進入到了直接的時期,即用戶目的更簡單,都是奔着約會或者找對象來的,省去了“戀”的部分。社交產品的關鍵變成做好用戶分層和提高匹配效率,上來就擺照片、學歷、工作,然後才開始聊,着眼點變成了快速滿足。

姚爍在微信上是沉默者,那是他更社會化的一面。發朋友圈還得考慮內容會不會引起別人的不適,“得照顧人家,一個個屏蔽也挺麻煩的。”

陌生人社交軟件則是另一個極端。現實中的朋友隔離而出,熟人社會的壓力在這裡消失殆盡,真實想法與情緒直白暴露。許多人放飛自我,性與暴力的內容充斥其中。

在微信與陌陌之間,QQ處於私密與開放的曖昧地帶。這種屬性給了它較大的用戶群和較長的產品生命周期。

危機與試驗

然而,QQ並非沒有危機。

丁道師認為,QQ依靠歷史積累,表面上用戶體量佔據社交賽道第二把交椅。但綜合能力難敵飛速發展的快手和抖音。

QQ給人留下低齡化的刻板印象。充值QQ會員后,打開和朋友聊天的對話框,會首先進入QQ厘米秀的動畫,“特效結束之後才能打字,特別打擾我。”這個幼稚的設計讓姚爍“難以容忍”。

在姚爍看來,QQ會員的諸多功能多在滿足用戶的炫耀欲與攀比心。初高中生更喜歡QQ會員下的功能,因為這個年齡段的人以自己為中心,總認為自己很牛。“會員是個雙刃劍,給予很多特權,使用更方便,但是助長了社會不該有的過度攀比和特權意識。”

微信成為騰訊當家花旦的十年間,內容與娛樂的深度消費場景——公眾號和視頻號逐步完善,微信支付已是國民級的功能。QQ史上用戶滲透率的峰值也無法與今日的微信比擬。

工作協同上的優勢也被專耕辦公領域的飛書與釘釘超越。早年用QQ創業的李澤澄,如今讓自己的團隊換上了飛書。飛書比較重視團隊的需求,如果團隊是一群聰明、自我驅動力強、善於協作的人,“那你用飛書絕對沒錯。”

丁道師分析,長遠來看,QQ的綜合影響力會進一步降低。但並不能影響QQ之於騰訊的重要性。

QQ是騰訊的試驗田。“需要試什麼新功能,先在QQ上線看看用戶的反應,再決定要不要推進。”李澤澄說。

對於一些新功能的探索,QQ用戶接受度更高,微信用戶則更容易視其為打擾。例如,雙擊微信頭像“拍一拍”的功能,“大家都很討厭”,姚爍說。

QQ更多承擔起完善用戶留存和體驗的職能。李澤澄認為,騰訊委派遊戲業務負責人姚曉光負責QQ,即意在作進一步娛樂化和遊戲化的探索。包括元宇宙在內的一些新實驗,也大概率先從QQ開始。

微信代表騰訊的企業形象,其產品經理張小龍也傾向於保守與穩重的設計。登頂國民級社交應用多年,微信的偶像包袱很重,推出新功能的影響面過於廣泛,並不合適。

QQ從不開發布會講設計理念,少有過於高調的舉動,也沒有承擔過多社交責任,“大不了做一個功能不受歡迎,再撤了。反正它已經是牛夫人了,濃妝艷抹一點或者言行出格一點也無所謂。”李澤澄認為。

微信搭建起的嚴肅社交場景,一定程度上壓制了人們原始慾望的滿足。有的用戶最喜歡美女跳舞,如果在微信視頻號里消費這類視頻,點個贊被朋友看見難免尷尬。這阻礙了微信抓住短視頻時代的風口。

QQ上有切入短視頻的窗口,也有直播功能,用戶可以在QQ內完成內容消費,且不用擔心被熟人發現。“只是目前還沒太做起來,消費質量不能保證。”

作為眾多用戶每天解鎖手機就會打開的產品,流量池是QQ最大的價值。僅QQ一個產品,盈利的想象空間相對有限,更多是和各種各樣的獨立出的產品聯動起來,做商業化的探索。除了產品本身,一系列孵化出的產品,如QQ音樂和QQ閱讀的盈利方式也很多。

李澤澄並不看好QQ的創新空間。互聯網行業已經變成精英行業,QQ現有的團隊較為老化。“每年通過校招擠進騰訊的年輕人,可能更符合標準化需求,更精英化,但創新意識要畫個問號。”

但產品本身是個死物,怎麼使用還取決於設計它的人和用它的人。創新乏力時,大產品只要在不妨礙用戶、不違法違規、不破壞產品生態的情況下,做局部創新,仍有機會。

中國市場足夠大,國家人口足夠多,文化足夠包容,分層足夠多元,總會有一些大產品沒覆蓋到的場景。一款社交軟件只要能在廣大市場下為局部用戶提供一個適宜的小環境,就能繼續謀取生存的空間。

文/王雨娟

編輯/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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