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傾覆總是在一瞬間。8月31日，成立27年的教培機構“巨人教育”發布致學員的一封信，稱由於經營困難，秋季將無法繼續向學員提供教學服務，且可能無法滿足家長的退費要求。消息一出，家長們聚集到北京市海淀區的巨人教育報名大廳。深一度記者注意到，大廳桌子上擺滿了課程配套的書籍，廳外玻璃上還貼着派出所的電話。有情緒激動的家長情緒激動之下選擇報警。
家長們在詢問退款事宜
作為國內知名教培機構，巨人教育素有“教培的黃埔軍校”之稱，從1994年一個吉他培訓班起步，到躋身“中國十大教育集團”之列，巨人教育覆蓋了幼兒、青少年、成人教育等多個細分領域，但最終倒在了“雙減”實施的第一個夏天。
報名大廳是此次處理倒閉後續事宜的唯一場所
“巨人”轟然倒下
張曉是收到微信推文才知道“巨人教育倒閉”的消息，8月31日，巨人教育微信公眾號發布了《致巨人學員的一封信》，文章稱，“巨人教育由於經營困難，秋季將無法繼續向學員提供教學服務”，並在公開信中表示，已通過第三方機構協調了許多資源，希望以此幫助學員轉化未消耗的學費。”
而就在約四個月之前，張曉剛交了一萬四千元，給孩子報了七月到十月的課程，“我的孩子從一年級開始就在這裡上課，現在已經八年了，我們對這個機構特別信任。”張曉說。她不僅給孩子報了語數英的補習班，聲樂和美術也一直在這裡學習。
即便在今年年初疫情反覆的壓力之下，巨人依舊承諾開設線下課，這一舉動為巨人贏得了不少家長和學生的好感。劉琳琳也是其中之一，她的孩子從一年級起就在巨人教育上課，至今已有十年，據她了解，包括學而思、新東方等在內的教培機構，在疫情期間均為線上授課，只有巨人教育開了線下課，只是部分校區開課略晚。因此她花了近11萬元，一口氣買了一整年的一對一課程。一次性購買后，每節課費用會從430元降到360元，而在這之前，她每次購課最多花費3萬元，從來沒一次性買過這麼多。
七月中旬，張曉被告知，因暑假時間調整，八月將有三門課程沒法繼續上，她便申請了退款，餘額退至巨人教育APP她的個人賬戶上，當月月底，她申請將餘額提現至銀行卡，但過了四五天還沒收到到賬消息。直到8月10號，她看見一位巨人教育集團的老師發朋友圈稱，自己被拖欠了工資，她才知道巨人教育“爆雷”了。
其實，不少老師也並沒有比家長更早得知學校“爆雷”。白敏是看到巨人教育上了熱搜之後，才知道公司已經倒閉。兩年前，她從師範學校畢業，在幾家教培機構中選擇了巨人教育，入職中學部，“因為這是老牌子，身邊的同學也都覺得這家最靠譜。”白敏說。沒想到剛工作兩年，她就遭遇欠薪和學校倒閉。
白敏告訴深一度，她和同事們八月初還在正常上課，但10號發薪日，大家遲遲沒有收到工資，下午六點，巨人教育CEO羅沫鳴在工作群中發來一封《致員工函》，其中提到：巨人為社會提供了27年有溫度的教學服務，為行業培養了無數教育人才，近期由於新冠疫情、合規治理和業務轉型多方的壓力，導致公司經營暫時陷入困境，鑒於當下公司面臨的實際情況和問題，經董事會慎重研究決定，在轉型方案未確定前暫緩一切支出行為。
“暫緩一切支出”的消息發出之後，白敏及同事們就“被休假”了。之後他們組建了四百餘人的維權群，分批向法院提起仲裁。在此期間，校方沒有和老師們進行過任何溝通，“也不知道找誰，學校的人力也不上班了。”
然而在學員和家長眼裡，白敏是校方工作人員。8月11號，也就是老師們停課“被休假”的第一天，至少十名家長給她發來微信詢問“課還能不能上，不能上的話錢怎麼退？”
白敏不知道該作何解釋。第二天，她給家長們打電話，讓家長們去給熱線打電話反映情況。
家長們支付上萬元的課時費
“教培黃埔軍校”
巨人教育涉足教培行業很早，並逐步發展成為大型綜合教育集團機構，涉及的領域有教育培訓、全日制教育、出版、加盟等，培訓覆蓋幼兒、青少年、成人教育領域，開設科目多達100餘種，其官網顯示，累計服務學員超過500萬人次。
據《中國經營報》報道，2006年，巨人教育就已經可以做到2億流水，利潤達數千萬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巨人”的品牌號召力和影響力在業內都是巨大的。彼時，以竇昕為代表的細分領域領軍人物都在巨人教育供職，名師效應顯著；而後巨人教育又拿到了啟明創投的2000萬美元投資。
“2005年到2015年那會兒，十個家長里有五個都會選擇巨人。”劉琳琳還記得，當時走在路上，街邊都是巨人教育的廣告，再加上教室離地鐵口近，交通方便，她毫不猶豫選擇了巨人。
劉琳琳的孩子在小學階段的六年裡，一直在巨人的“大班”補課，每個班20個孩子左右，12節課1000元，初中後轉為一對一輔導，一小時300塊，中考前夕漲到了每小時430元。劉琳琳在買課時一向不吝付出，小孩每年的補課費高達十萬元，相當於她一年的工資。
張峰在巨人教育工作了十二年，此前是老家公立學校的老師，為了給母親治病來到北京，前十年都是兼職代課，“不用坐班，圖個清閑”，之後新的管理團隊給他開高薪，他便全職成了巨人的員工。“教培黃埔軍校”是業內對巨人教育的定位，張峰告訴記者，之所以被稱為“黃埔軍校”，是因為每當有高管從巨人離職，都會帶走一批人出去“單幹”。
2018年10月，巨人教育被精銳教育以7億美元全資收購，精銳教育董事長張熙步接替巨人創始人尹雄。據張峰所知，精銳教育當時投資了6000多萬裝修其所在的管庄校區，裝地板，裝空調，換新的黑板，“光我們這個中學部就花了300多萬，我們當時都信心百倍，覺得在巨人很有幹勁兒。”
張峰告訴記者，巨人的“倒閉”沒有任何預兆，就在三月份，學校還給老師爭取了一個福利，此前全職老師每個月都要貢獻20個小時的義務課時，也就是說每月實發工資除了扣稅以外，還要扣掉20個小時的課時費，但三月份之後，學校就通知不再扣除這個費用，每個月掙多少就能拿到多少。
“原本每人每月的課時是100左右，這相當於變相漲了20%的工資。”因為疫情，學生人數和課時數跟鼎盛時期相比，都減少了15%左右，在這樣的時候增加福利，老師們“士氣大漲”，都準備好好乾工作。
家長可以用餘額換購教輔材料
疫情前已有危機
2021年初，新冠疫情再次反覆，教培機構紛紛將線下面授課改為線上，白敏稱，在轉線上課的過程中，巨人教育不乏違規現象。
她告訴深一度，巨人教育的寒假課和春季的前四節課均為線上課，費用是一起結算的，待寒假課程結束，該交春季十二節課的費用時，中學部負責人讓老師向家長們轉達：春季課程只有前兩次是線上，後面就可以線下了。但實際上，白敏所在的北辰校區直到暑假才開設線下課，后沙峪校區則直到春季后四次課才由線上改為線下。
據白敏了解，在巨人教育，春季十二節線下課程的費用大概是一萬三千元左右，如果是線上課程，則在一萬元以內。白敏說自己作為基層老師，對相關規定也許沒那麼敏感，但學校的領導層常去教委開會，不可能不知道北京市教委要求自1月23日起，全市校外培訓機構線下培訓暫停，“這不就是收着線下課的錢，提供線上課的服務嗎？”
其實，在今年疫情再次爆發之前，巨人學校的經營狀況就出現了問題。據《中國經營報》2019年6月8日報道，早期的巨人教育之所以能夠快速發展，離不開創始人尹雄對人才的重視，但由於戰略決策的失誤，內部管理問題的頻出，最終導致巨人教育人才不斷流失，公司利潤下滑，隨着新一代在線教育企業的崛起，創始人尹雄決定出讓巨人教育的股權，2018年10月，巨人教育被精銳教育全資收購。
據《環球人物》報道，在疫情影響下，2020年12月21日，精銳和其他投資方將原來參與投資的巨人教育等相關的班課業務重組為“新巨人教育”，由新管理團隊進行獨立發展及融資，精銳既不繼續投資，也不參與實際運營。在行業嚴冬中失去核心股東的輸血，巨人教育很快便遭遇資金短缺的問題。
與此同時，精銳教育自身也陷入無暇他顧的境地。財報顯示，2020年精銳教育巨虧7.25億元，2021年前兩季度凈虧損額累積達3.32億元。今年8月4日，精銳教育收到紐交所發出的退市警示函，在連續30個交易日內，該公司普通股最低交易價低於每股1美元，面臨退市風險，精銳已無力向巨人施以援手。
疫情之外，雙減政策也給了巨人教育一記重鎚。7月17號，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其中第二十四條規定，堅決壓減學科類校外培訓，對現有學科類培訓機構重新審核登記。
白敏稱，雖然她並未直接從校方得知任何關於雙減政策的應對措施，但校方“努力裁員”的行為本身就是答案。她回憶在6月到7月中旬之間，生源數量不斷減少，北辰校區六年級升初一的四個班，報名人數共100左右，但雙減政策之後只剩下20個，白敏所在組裡的老師因此都考慮轉行，“要是考教師編製，工資支撐不了車貸房貸，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30歲再進入一個新行業壓力挺大的。”
隨着裁員的到來，老師並沒有什麼議價權。白敏所在的中學部，每個教學小組有12人左右，每個組都會裁掉兩三個人。
“被裁掉的人要麼是出現教學事故，要麼就是被雞蛋裡挑骨頭。”白敏稱，上網課時停電且沒有及時跟家長解釋、講課說“廢話”、接到家長投訴都有可能成為被裁的理由。“對我們來言，被投訴根本沒法避免。”白敏告訴記者，老師服從雙減政策，不給孩子留作業，也有可能被家長投訴。“家長會說，你不給我孩子留作業，我怎麼知道他今天學的怎麼樣，有沒有掌握和鞏固？”
除了裁員，巨人還有一種人員調整的方式，就是將大班老師轉去一對一教學的部門，但並非所有人都有資格接受調整，只有主管認為平時表現較好的老師才有轉到“一對一”的機會，白敏介紹，小組主管會給那些“表現較好”的老師建議，讓他們去試試一對一教學。
截至9月1日，北京已有12區教委公布了首批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白名單，包括新東方、學而思、高思等機構。但巨人教育不在此之列。“其實政策下來，比我們更着急的是家長。”白敏稱，雖然巨人學校倒閉，自己丟了工作，但自己和相熟的同事年齡普遍較小，還有機會和時間去拓展其他領域。
9月28號，是白敏等老師勞動仲裁開庭的日子，白敏做了最壞的打算。“我理解政策的出台，（公司）把欠我的工資發了就行。”
巨人教育提供的若干種後續轉課方案
轉課與接盤
北京市海淀區的巨人學校報名大廳，是巨人教育《致學員的一封信》中提到的唯一線下諮詢地點，8月31日，深一度記者來到大廳，發現這裡聚集了上百位前來退費和轉課的家長，而接待人員僅有十餘位。
一位工作人員稱，處理接待事宜的基本為店長級別的管理人員，雖然他們也被拖欠着工資，但還是來幫忙解答家長的疑惑，有的是因為在這裡工作了十來年，感情深厚，有的則是因為跟家長關係不錯，怕他們“求助無門”。
一位現場工作人員表示，自己對巨人學校的不滿在於，學校沒有提前通知員工即將倒閉的消息，他們也是在公司發公告后，才知道公司資金鏈斷裂，“但實際上，資金鏈斷裂高層肯定知道，但沒對外透露。”
深一度記者注意到，大廳的桌子上擺滿了跟巨人教育課程配套的書籍，可供家長用賬戶餘額購買，不少家長衡量后覺得，既然錢已經要不回來了，還不如換成實實在在的東西，於是288元的一套編程教材或是幾十塊錢的文學名著，不斷被家長買走，有一位家長，甚至一次性將7000多的餘額全部換成了教材和課外讀物。
大廳玻璃上還貼着海淀派出所的報警電話，工作人員稱，轄區派出所從11號開始就在附近維持秩序，一位家長在得知無法給出明確退款日期后和員工起了爭執，最後選擇報警，可警察來了之後告訴她這屬於合同糾紛，警方也愛莫能助。
在公告中，巨人教育提及了四種轉課方式。其一是高思教育秋季課程全部班型都向巨人班課學院開放，公益承接巨人班課學員2021年秋季未消耗的4次課，並保證享有高思班課學員同等優質服務。
張曉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把賬戶餘額轉到高思教育，但卻被巨人教育工作人員告知，除高思所承接的4次課之外，剩餘費用仍需等待退款，或轉成編程、聲樂等課程，然而此類素質教育相關課程要求學員年齡在6到12歲，張曉的孩子已經超齡。
此外，巨人還提供了另外三種轉課方式：學員可轉課至核桃編程或童程童美等教育機構繼續上課；個性化（1對1）學員解決方案，目前，巨人已經與溢米一對一線上輔導機構建立合作；委託第三方——北京萌圈圈科技有限責任公司整合資源，洽談接收機構，陸續為巨人學校學員提供個性化轉課方案。
公告稱，“萌圈圈”根據巨人校區及學員屬性已累計組建37個在線服務社群，將圍繞校區地點、孩子年齡等持續進行資源整合工作，最大限度降低家長損失。深一度記者了解到，由“萌圈圈”整合的轉課機構資源，分為免費機構和補費機構，均不能完全抵扣學員賬戶金額。
其中免費機構提供了美術、軟硬筆書法、體能等課程，價值均在2000元上下，學員可任選其一，用巨人賬戶餘額抵扣，無需另外繳費；補費機構所提供的課時費用則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巨人賬戶餘額，另外則需學員補費，如10節課課包價值2500元，餘額只可抵扣其中1300元，剩下1200元需補費。
由巨人教育老師組建的“仲裁群”有將近五百人，每天都有人去公司辦理離職手續。而就在工作群中發出《致員工函》的第二天，羅沫鳴又在群里放出了一段將近15分鐘的錄音，他在錄音中說：“非常抱歉，沒有讓所有為巨人付出努力的人得到應有的回報，但懇請所有的老師和員工儘快回歸各自的崗位，為了家長和學生堅守，也為了我們的尊嚴堅守……”
“我現在沒辦法相信任何輔導機構了。”張曉說。截至目前，巨人學員家長組建的“退費互通群”有四個，有三個群已經滿員，最後一個群人數也達兩百多人，總有人問“申請退款了嗎？”“投訴了嗎？”“投訴完有人打來電話管這個事兒嗎？”9月2號，一位家長在群里組織大家到法院起訴巨人教育。
劉琳琳也是維權的家長之一。今年中考，她的孩子考上了理想的高中，這讓她覺得自己的投資頗有成效，於是這個暑假就給孩子安排了在巨人學校的假期補習班。她沒想到，剛上了六次課，8月11號就收到老師消息，說課補不成了，錢也拿不回來了。
工作人員告知她，可將餘額轉至溢米輔導，但劉琳琳仍有些擔憂，“如果同意轉走餘額，萬一溢米輔導也倒閉，到時候就真的維權無門了。”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張曉、劉琳琳、白敏、張峰為化名）
記者/郭慧敏
實習記者/施嘉翔
編輯/楊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