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這個大科學裝置,撤了:光方案就寫了十幾個版本

大科學裝置建起來難,拆起來似乎也不容易。日前,記者從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獲悉,從去年12月12日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站(以下簡稱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正式退役之後,直到最近這個“大傢伙”才剛剛被拆完。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是怎麼被拆掉的?拆個裝置能有多難?拆下來的材料又被怎麼處理了?帶着疑問,《中國科學報》記者採訪了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撤場負責人之一、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高級工程師馬驍妍。

作者 | 倪思潔

“光方案就寫了十幾個版本”

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位於深圳大亞灣核電站基地,藏在百米深的花崗岩山體腹中。實驗站包括3公里長的隧道,3個地下實驗大廳,8個110噸重的中微子探測器,以及配套的兩個功能廳和通用設施等。

拆!這個大科學裝置,撤了:光方案就寫了十幾個版本

作為大科學裝置,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的一個特點就是“大”。從外觀上看,8個探測器就是8個兩層樓高的大鋼罐,每個鋼罐的外徑5.1米,高5.3米。鋼罐里有兩個透明的有機玻璃罐,大的直徑4米,小的直徑3米。兩個玻璃罐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嵌套在鋼罐里,最裡面的玻璃罐中裝着摻釓液體閃爍體,兩個玻璃罐之間裝着普通液體閃爍體,玻璃罐和鋼罐之間裝着白油,鋼罐的內壁上裝着用來放大中微子信號的光電倍增管陣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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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罐被泡在盛着碧藍色超純凈水的大水池中,罐頂處於水下2.5米深。大水池內壁上也裝着光電倍增管,上千隻光電倍增管像大燈泡一樣被裝在緊貼着水池內壁的不鏽鋼支架上。此外,還有成千上萬根電纜,血管般密密麻麻地連接在探測器各部位之間。

當初,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經過4年時間才建成。馬驍妍告訴記者,拆解設備的複雜程度不亞於建設過程。“制定撤場計劃的都曾是實驗站各系統建設的負責人。光撤場方案和計劃我們就寫了十幾個版本。”馬驍妍說。

設備和材料里哪些是可以再利用的,哪些是要處理掉的,怎麼處理,罐里的液體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怎麼抽才能保證有機玻璃罐內外壓力平衡、確保罐子不破裂,抽出來的液體要怎麼處理,大鋼罐要怎麼從地底下運出來,如何保證操作過程中的人員安全……他們反反覆復地討論着各種細節。

“砸鍋賣鐵拆遷隊”

在撤場方案大致確定后,撤場工作很快開工。

工作人員先把水池裡的水抽空,在每個探測器上安裝好管道和設備,把重達80噸的三種液體通過管道同步抽出。接着,他們打開探測器的鋼蓋,把在油里泡了近十年的光電倍增管陣列撤出來,又把嵌套在鋼罐里的兩個有機玻璃罐整體吊出。然後,他們穿上防油防滑服,爬進鋼罐里,拆除底部的其他零件並清理內部殘留的白油,最後,再吊出鋼罐。與此同時,他們還需要把水池內壁鋼架上的光電倍增管一個個摘下來,並對所有光電倍增管逐一檢查、清理、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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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驍妍表示,撤下來的設備和材料,一部分被運往江門中微子實驗現場,用於實驗建設;一部分捐贈給國內外的其他實驗項目繼續用於科學研究;一部分捐贈給國家博物館、中廣核集團、國內其它單位,或者運往江門實驗現場,用於科普展示和收藏。只有在設備和材料實在無法再利用的情況下,工作人員才按照資產處置的規定將設備和材料變賣掉,而探測器中的液體等可能危害環境的材料則委託給企業進行無害化處理。

撤場任務團隊成員笑稱自己是“砸鍋賣鐵拆遷隊”,但戲謔中卻帶着對實驗站的不舍。馬驍妍告訴記者,在撤場過程中,他們儘可能地讓實驗站里的設備和材料得到再利用。

在他們的努力下,不少設備材料派上了新用場。比方說,電子學機櫃和服務器,自動刻度系統,氣體系統,水池內用於支撐光電倍增管的不鏽鋼型材,水處理系統里的通用腳手架等工裝設備,以及機械加工設備等被運到江門中微子實驗站繼續使用;所有性能完好的光電倍增管都被打包運回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等待被用於其他實驗,性能損壞的管子則被留作科普展示;探測器中的液體一部分繼續被用於高校和科研院所的教學和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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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在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退役后,科研人員還利用這裡的設備完成了兩項研究工作。撤場前,科研人員利用其中的一個探測器對江門中微子實驗中的液體閃爍體進行了多項性能研究,確定了江門液體閃爍體的最終配比,並確定了液體閃爍體純化的關鍵技術。在撤場過程中,科研人員又利用兩個探測器對江門中微子實驗的刻度系統進行了多項關鍵測試。

“挺好的,一點都不浪費。”馬驍妍說。

“感覺要崩潰了”

整個撤場過程中,令馬驍妍最難忘的是最後一個階段的工作——拆運大罐子以及資產處置收尾工作。

八個大鋼罐中,有兩個要被運出實驗站並送至位於河北的國家博物館館藏地和位於江門的江門中微子實驗站。科研人員必須儘可能保證這兩個鋼罐的完整性。

這項工作可把馬驍妍等人愁壞了。實驗站的隧道寬度和高度,是按照鋼罐的尺寸配合建站時美方提供的的自動無人搬運車尺寸設計的,但撤場的時候,搬運車設備早已被美國收回。工作人員四處調研后發現,國內類似設備功能性不足以完成這項任務,罐子出不了隧道。

無奈之下,馬驍妍只好決定對鋼罐“動刀”。他們在調研后決定,只對鋼罐切一刀。為了讓切割口儘可能不影響鋼罐外觀,他們還費勁周折尋找合適的切割方案和高水平的技師。最終,捐贈給國家博物館的鋼罐被橫着攔腰切開,捐贈給江門中微子實驗站的鋼罐被斜着45度角切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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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撤場過程中還時常遇到各種意想不到的狀況,比方說,面對要運走的“嬌貴又值錢”的有機玻璃罐,司機擔心路上發生破損,遲遲不肯發車;疫情期間,撤場人員以及運輸車輛進出大亞灣核電站基地的手續受到影響,拆解和運輸計劃也被打亂。

“到最後,所有人都感覺要崩潰了。負責拆解的、清點資產的、設備處置的、運輸的、後方負責協調的同事們一邊像打了雞血一樣幹勁十足,一邊又十分焦慮。有人開玩笑說‘拆得好煩,乾脆直接拿水泥把隧道口一堵,多少年之後還能玩個尋寶’。”馬驍妍笑着說。

崩潰歸崩潰,玩笑歸玩笑,撤場團隊還是認認真真地完成了撤場工作中的每一個細節。8月31日,他們將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的鑰匙正式交還中廣核研究院有限公司,所有人都鬆了一大口氣。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的撤場工作歷時8個半月後,終於完成。

記者手記:

當大科學裝置走到生命盡頭

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開啟過我國高能物理研究的“高光”時刻。

從2003年開始,它歷經了4年醞釀、4年建設和9年運行。2011年底,大亞灣實驗正式運行取數,科研人員僅用55天的數據就發現了一種新的中微子振蕩,並取得前所未有的精度。這一發現被《科學》雜誌評選為2012年度十大科學突破之一,獲得2016年度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2016年度基礎物理學突破獎以及2019年度未來科學大獎等多個獎項。

去年12月12日,正式退役的那一天,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完成科學使命。今年8月31日,撤場完成的這一天,實驗站發揮出最後一分餘熱,走到生命盡頭。

熱火朝天的建設運行,總會被很多人關注。沉默無言的臨終退場,其實也值得被記錄、總結和追思。

有研究指出,很多先進裝置的“黃金年齡”在誕生后前5年,10年以後儀器就進入了淘汰階段。當下,我國正處在大科學裝置建設高峰期,很快我們也將迎來淘汰高峰。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的撤場,給我國大科學裝置的臨終處置作出了示範。

很幸運,由於工程技術人員和科研科普機構的努力,未來,我們還有機會在大亞灣核電站基地、江門中微子實驗站或國家博物館里再次見到大亞灣中微子實驗中的關鍵設備。

到那時,我們將能夠直觀地看到我國中微子實驗裝置的歷史變遷,看到中微子探測裝置國產化的真實歷程,看到人類在探索微觀粒子世界時留下的印跡。到那時,我們可以再對它說一聲:“你好,大亞灣中微子實驗站。”

編輯 | 趙路

排版 | 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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