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隻3D打印的機械臂

2009 年的山東威海,在一張張完美的孕檢單之後,南南出生了。可是南南的左手卻不太“完美”,他的手掌殘缺,手指頭的地方只有一些可愛的“黃豆”。母親於洋在網上找到一些同樣情況的家庭,她為大家組建起 QQ 群,群名叫“折翼天使”。

群里一位家長和孩子說,“是天使跟你交換了小手,天使的小手有神奇的力量哦。”孩子撅撅嘴相信了。但時間一久,小小“折翼天使”們也並不喜歡這“不打招呼的交換”,孩子問,“那天使什麼時候把我的小手換回去呢?”

家長們都想給孩子一對完整的“翅膀”,進口肌電義肢至少需要二三十萬人民幣。孩子身體發育得快,“衣服能買大一點,但義肢不能”,這讓義肢成為這些孩子童年無法完成的願望。但童年時期得不到鍛煉的殘肢肌肉會逐漸萎縮,成人後使用義肢的能力也會較弱。

在中國的很多經濟欠發達地區,由於孕檢不到位,殘肢概率更高。

科技的進步讓轉折出現,3D 打印的技術運用到義肢領域,“折翼天使”們獲得了“機械翅膀”。

我有一隻3D打印的機械臂

展翼計劃團隊不完全成員|受訪者提供

衝動的決定

在南極的衝鋒艇上,張延目睹過一座冰川的崩塌,他也試過在靜謐的夜晚,躺在冰面上,伴着近在咫尺的漫天銀河入睡,在“欺騙島”上駐足凝視人類的工業痕迹和破壞自然的證據,一片廢墟旁的木牌上寫着:“到 1931 年,英國人在此煉製了 360 萬桶鯨油。”……

2015 年 3 月,極地探險家 Robert Swan 每年發起南極遠征計劃,“熱血”90 后張延在“衝動”下報名隨行。中山大學信息工程專業畢業的他,後來做的事和專業“一點都不沾邊”。他喜歡創作,曾經在影視公司拍過片子,正在寫“有些自己影子的”、關於乒乓球的小說,想要在小說里加入音樂元素。他愛看動漫,今年 8 月在通話中,他讓我一定要看《排球少年》,“很真實,看完之後整個人熱血沸騰,覺得生活充滿希望,你看完我們就有很多話題了。”

南極之旅的同行人有導演、攝影師、環境保護者、科學家……回國之後,張延辭掉了影視公司的工作——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一點點改變。辭職后,偶然看到美國公益組織“ e-nable the future ”在做 3D 打印義肢幫助殘肢兒童的項目,他覺得,好奇、有趣、有意義,他決定把這項開源技術引入中國。

在 e-NABLE 的郵件回復中,張延找到了於洋——一位肢殘兒童的母親,她找到了更多同樣情況的家庭,組建了一個 QQ 群,名叫“折翼天使”。

群里一位家長對孩子說,“是天使跟你交換了小手,天使的小手有神奇的力量哦。”孩子撅撅嘴相信了。但時間一久,“折翼天使”們也並不喜歡這“不打招呼的交換”,孩子問,“那天使什麼時候把我的小手換回去呀?”

家長們都想給孩子一對完整的“翅膀”,但進口義肢至少需要二三十萬。而且“小孩子長得快,衣服都要買大一點,但義肢不能”,義肢成為這些孩子們童年無法完成的願望。但童年時期得不到鍛煉的殘肢肌肉會逐漸萎縮,成人後使用義肢的能力也會較弱。

2014 年,南南媽媽眾籌到一台 3D 打印機,打印出第一隻義肢。這一年,北理工的大學生蘇江舟在 3D 義肢設計比賽上獲得了一等獎。當時的他才剛開始學機械設計、CAD 畫圖,“連 3D 打印原理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憑“認真可以改變世界”的勁頭贏得了比賽。賽后他想,打印了義肢,可殘肢者能使用嗎?他想把這種技術落實到人的切身之需。

為此他加入了於洋的“折翼天使”群,第二年,他與張延在這個 QQ 群相遇了。為了幫助孩子們“張開翅膀”,他們為自己的公益組織取名為“展翼計劃”。

失敗的作品

在山東威海,張延第一次見到了南南和他的媽媽於洋。

那時於洋經營着一家不大的炸雞店。在店裡與張延見面后,她帶張延回家做客。在 xx 平的小書房裡,張延見到了那台眾籌來的 3D 打印機,那是他第一次見到 3D 打印機。“當時南南媽媽在開炸雞店,我先去她店裡看過,又到家裡看到 3D 打印機,很難想象她炸着雞,又打印義肢,很佩服。”

成立“折翼天使”群五年後,一次偶然,於洋在網上看到美國公益組織 e-NABLE 開源了 3D 打印義肢模型,還給世界各地的殘肢兒童捐贈義肢。

她興奮地把信息拋到群里,“各位家長,3D 義肢就算自己打印也比肌電義肢便宜多了,這不就可以給小孩子們用了嗎,只需要一台 3D 打印機就行了!”

她和群成員一起發起了眾籌,兩個月後,共計籌款一萬七千元,這筆錢用來購買了一台 Makerbot 的 3D 打印機。張延介紹,“牌子不錯,是價位較高的 3D 打印機。”

那是一個 50 立方厘米的黑色盒子。將購買打印機贈送的材料裝進“盒子”,將國外網站現成的開源模型下載到打印機上,南南和媽媽選定了藍白顏色,按下了開始打印的按鍵。

“像擠牙膏一樣,打印的零件體積越大越費時,有時一個就要 5、6 個小時。”一天後,零件們新鮮出爐。

零件打印出來后,組裝工作更為麻煩,粗糙的地方還需要手工打磨。組裝好后,南南終於第一次戴上了義肢。不過,南南只把它當做了玩具。後來,於洋打印了第二個義肢,“都不太合適,也不太好用,接受腔比南南的小手大了。抓握是用普通橡皮筋控制牽引的,五個手指有時候不能同時活動。”失敗的作品被放在老家。

2018 年,南南媽媽將這台機器送給了“展翼計劃”。

升級

3D 打印義肢涉及人體動力、材料等多學科的複雜運用。每個孩子的手部情況獨特,需要對開源模型進行精密的調整。即便自己是建築工程師,於洋也無法真正掌握技術。

2015 年 12 月,“展翼計劃”(Hands On)誕生了。作為展翼計劃的首席義肢設計師,蘇江舟經手了幾乎每一副義肢。展翼計劃近 6 年間所有的受助者資料,包括全國 59 個地區,141 個義肢,83 個孩子和家庭,他一一歸檔在 U 盤上。受助者的基本資料、照片數據、佩戴使用視頻……“他們每一個我都記得。”

第一次受助回訪時,那是一個上小學的小男孩,僅僅用義肢抓握起了一個非常輕的物品,“他就叫出聲,眼睛一下子亮起來”。那一刻,過去一兩個月反覆修改模型的每一刻“都變得值得”。

和如今一樣,那年的蘇江舟留着清爽的短髮,戴一副方框眼鏡,是一位交流起來讓人覺得思考多於表達的理工科男生。採訪時,他告訴極客公園,“很多經濟不發達地區孕檢不到位,殘肢概率會更高,但這部分人群也更少通過網絡尋求幫助,我們也更難觸及。”

2016 年,展翼計劃尋求與浙江之聲電台和 3D 打印公司閃鑄科技合作,發起了“尋找折翼天使”公益活動。經過媒體宣傳和口口相傳,展翼計劃努力觸及了更多受助者。

經過幾年發展,展翼計劃目前有 27 個團隊成員,6 個核心成員里,除了蘇江舟,其他人都是青年學生組織里互相認識的朋友。張延和大家慢慢意識到,自身的優勢不在於尋找更多受助者,而在於技術層面。

團隊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更新迭代義肢版本上。展翼計劃選擇和 3D 打印公司閃鑄科技、弘瑞合作生產義肢,和 3D 打印社區南極熊等平台合作,尋找設計師。

展翼計劃的義肢隨着打印材料和 3D 工藝整體進步不斷升級,從最初的樹脂材料,到後來韌性更好的光固化材料,到現在計劃全部使用尼龍材料,3D 打印義肢已經可以有一年的使用壽命。

隨着義肢的升級,成本也有所提高,但展翼計劃仍然覺得不夠:不夠好用,不夠耐用,不夠成為能在市場中流通的普通商品。

張延認為,公益是不意味着捐贈,不意味着不能盈利。他認為,展翼計劃是一個“社會企業”,“需要用企業自身的業務,以有效的商業模式實現積極社會影響。”

讓義肢成為商品是最簡單的思路,但阻礙商品化的兩個因素還未解決,一,產品仍未達到可以讓客戶直接付費的程度;二,直接售賣義肢涉及到醫療產品資質問題,目前仍沒有合適的解決渠道。

蘇江舟對此說明,提高產品質量,不斷迭代下去是展翼一直以來的追求,3D 打印醫療器械資質的問題國家有關部門也在推動,他熟知的戴克戎院士就在努力推動建立完善政策。

對於團隊的義肢作品,蘇江舟表示,“其實現在沒有達到我當初的預期。”

“其實在我們收集到的受助者信息中,我們現有的模型只能覆蓋到大概 30-40%,就算補全肩背和畸形指模型,最多也只能覆蓋接近 80%,因為情況確實太多,很多殘肢畸形情況特殊無法匹配。”

因為這些無法完成的目標,江舟經常會覺得“這個事情好像也沒有那麼大的用處。”當團隊明顯有疲憊感和懷疑感時,支撐大家走下去的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路一直都在眼前,並沒有束手無策的時候,所有的困難都有解決辦法,只是走得比較難,比較慢。另外一個是每當大家倦怠的時候,一次集中的討論又能讓大家看到希望,給到執行步驟。”

江舟覺得,在這麼多年間,自己和展翼計劃的關係發生了轉變。“一開始我覺得展翼計劃很需要我,從團隊目標到核心技術都和我密切相關,像一份要擔起的責任。但後來我工作以後,反而是我更需要展翼計劃,工作太忙太累的時候,每次做展翼計劃的事情都是一种放松,看看做出的義肢,看看孩子們的臉,就會開心。”

Tech for good

展翼計劃目前有四類 3D 打印義肢產品,分別是手掌義肢、手臂義肢、肩背義肢和手指義肢。其中手掌義肢已經較為完善,手臂義肢也有較長時間的開發完善時間,但肩背義肢和手指義肢因為更為複雜,雖經過幾年的開發,但目前還沒有較好的解決方案。

“手臂義肢只能平行於物體進行抓握,不能上下移動;針對肩部以下殘缺或手肘以下保留較少的殘缺情況,很多案例其實都更適合使用肩背義肢。”張延提到,“我們正在全力做肩背義肢。”

今年剛上初一的北京男孩張靖天正在測試展翼計劃最新的“肩背義肢”。這位校籃球隊的成員,喜歡畫畫,成績優秀,有着像青春劇的少年男主一樣堅毅憂鬱的眼睛。他曾在作文里寫道,“我希望有一雙健康的手”。

靖天先天缺失左手手腕及手掌部分,但他有 8 個展翼計劃為他 3D 打印定製的義肢。“他已經是專業的義肢測試員了,每次出新的版本都會給他寄一個,我們也家訪過很多次,他都快成我們的成員了。”蘇江舟笑說。

南南也收到了展翼計劃寄來的新版本義肢,“好用一點”,偶爾用來鍛煉肌肉。現在南南會用自己“小手”和朋友打射擊遊戲,騎滑板車,他喜歡大疆的機甲大師,還學了配套的編程課,他夢想當科學家。

我有一隻3D打印的機械臂

南南佩戴3D打印義肢|展翼計劃宣傳片截圖

南南和大部分使用者義肢使用頻率都不高。兒童時期的義肢作用主要在於“鍛煉”。展翼計劃所製造的機械義肢屬於“牽引式機械義肢”,通過殘疾人剩餘關節進行機械驅動。

張延說,“義肢不是讓他一天到晚帶着的,有建議時長,也要在各種場景里配合使用,真的高頻用在各種生活場景里,成人使用的肌電義肢都做不到。”

除了鍛煉肌肉,義肢更重要的是給孩子和家長一個心理上的安慰,“我不再殘缺,我也可以體驗完整的手的感覺。”

“科技不是萬能的”張延說,“推廣一項有積極影響的新技術固然令人興奮,但真正了解和進入之後,你會發現它的局限性。”這需要一段認知的調整過程。“對一個事物從最無知的樂觀,到已知的悲觀,再到已知的樂觀。”

幾年間,展翼計劃還做了很多有關“Tech For Good”的項目。幫助腦癱兒童寫字的 3D 打印握筆器,聯合推出盲人無障礙遊戲編程,AI 人臉識別尋找走失兒童等項目,給手臂肌肉力量不足的人使用的 3D 打印洗頭器等。這些構思中的大部分都是張延提出來的,“一開始他們都覺得我瞎搞,”他說,每一次,他都“說服”了大家,積極推動,最終成型。

張延相信科技對於“for good”的推動力。“只有科技先行了,才能推動商業和公益,而在商業運作下,技術也會更加成熟。”

成為“契機”

蘇江舟從北京理工大學碩士畢業后,進入中國航天研究院工作,做 3d 金屬打印相關工作。

用同樣的技術,在工作日,他是一名科研者。在業餘時間,他作為一名公益人。“同樣都是 3D 打印技術原理,航天器想頂天,義肢可以接地。”

在研究院,蘇江舟和同事們突破國內外最前沿的技術,挑戰最高的難度,為航天事業作出貢獻。但在展翼計劃,他與形形色色的人接觸,用技術滿足不同人的具體需求,“有很直接的被需要感”。“也許這些技術是低端的,但它確實是一些人的切身之需,這都是科技的力量。”

張延也相信商業的力量。他在自己的筆記里寫下,展翼計劃作為“社會企業”,雖然是一個公益項目,但它需要依靠“一套合理的商業模型能夠獲得收入,保證項目自我造血、可持續發展”。

“公益有很多達成的手段,以前大家都用無償捐助的形式來實現公益目的,那叫慈善。但是後來發現,時間久了大家很難堅持下去。於是發現,用商業的手段似乎可以提高很多效率,大家也可以更持續地產生社會公共利益。”

展翼計劃商業回血除了一般的基金會模式,還有自己的教育產品。他們為學校定製培訓項目,組織開展冬令營、夏令營等活動,引導學生學習 3D 打印製作義肢。

從無知的樂觀到已知的悲觀中,展翼計劃經歷了幾次大的目標轉變。

最早,展翼計劃想做一個中國的 3D 打印義肢社區開源平台。但剛開始做就發現平台並不好做,能開源的技術也並不好。隨後展翼計劃逐漸轉變成了集中式的運行方式。

其中,團隊成員中有做技術開發的,有做教育工作坊的,有專門去做受助者尋找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經費,需要一種商業模式去自給自足。

因為教育模式可以帶來收入,一段時間中,展翼計劃似乎變成了一個很偏向教育的團隊。“我們把 3 D 打印知識和實踐,以及科技向善的項目做成了比較完善的課程體系,教授給中小學生,收取費用。”在那一段時間,展翼計劃通過教育項目維持了兩三年的運營。

我有一隻3D打印的機械臂

教育項目學生製作的義肢|受訪者

“但大家感覺就一直做教育項目,這並不能推動我們主線核心要解決的殘肢兒童問題。沒有大的成就感,也是大家會懈怠的原因。”

於是今年 4 月份,展翼計劃又一次集中大的討論,確認了“退出模式”。“我們基本砍掉了教育項目和各個旁枝項目,集中地確保我們可以快速完善義肢模型,完善後回到最初的目標——做一個完整的開源社區。開源的模式我們還在探索,或許是交給別的企業、NGO,或許和政府相關部門合作,或許一個全新的還沒有想到的形式。”

一切的最後,展翼計劃的未來是什麼樣的呢?大家一致認為,是退出。“我們從來就沒有期待展翼計劃會做一輩子,一開始我們就是奔着開源做的。我們會把它做到我們認為夠好的程度,把它給到社會。”Lily 說到。

Lily 是展翼計劃里負責公益活動的志願者,對接企業、基金會以及負責項目宣傳。父母都在特殊學校工作,Lily 從小就對公益很有興趣。她與張延在 AIESEC 結識。張延邀請她加入展翼計劃時,她很快決定加入。

Lily 提到了未來團隊的退出計劃。“其實我們在比較早的階段就在思考,做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是達到了一個理想狀態。大家認為,最理想的情況,是我們的這個解決方案能變成一個市場化的解決方案。”

像國外網站開源了最初的義肢模型,像南南媽媽決定將 3D 打印機送給展翼計劃,這是一個“接力”。“我們希望這項技術不止是被捏在這一個組織里,我們更希望大家都能看到這項技術是可實現的,對受助者有價值。當我們把這項技術公開、分享或者轉讓等等,以任何形式開源公布,就自然會有更多人覺得有意義,加入進來,一起前行。”

與許多人聊起展翼計劃時,對方都會問張延,“什麼樣的契機促使你去做這件事?”。“大家都期待聽到一個感人的故事,我往往很尷尬,因為我的確只是偶爾看到這個技術,覺得好玩有意義所以就開始做了。”

“但我希望,”張延說,日後如果有人問後續的加入者,“什麼契機促使你開始做社會創新?”,“我希望我們是那個『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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