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血奴”後續:那些逃不掉的年輕人

一個31歲的年輕人,在2021年6月被騙到柬埔寨,被要求參與電信詐騙工作,因為拒絕,他被多次送去賣血,淪為“血奴”。我們進入到一個與他有着相似經歷的受害者群,他們揣着各異的想法而來,從未想過自己會因此闖入到世界黑暗的一角,被再三轉賣,強制參與電信詐騙或者網絡博彩,成為人口販賣產業鏈上的一環。

我們對這些信源的可靠性進行了多方交叉驗證。以下是他們的口述。

口述/方鍾平 小澤 崔風

實習記者/石震方 張瀟珂

編輯/王珊

方鍾平

我是2021年8月份來到柬埔寨這邊的。我是一個燈光師,來柬埔寨是一個朋友叫我過來幫忙,我就過來了。在柬埔寨這邊,基本上拍攝的時候,燈光都用的不多,然後燈光的配置也比較簡單,沒有國內的那種條件。所以我就負責副機位,相當於是一個外聘人員。

我的命運發生變化是在劇組工作完成解散后。當時,喊我過來的那個朋友去泰國了。他叫我一起去,我就買了11月17號的機票,準備飛去泰國找他。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之後,我突然發現自己護照逾期了一個月。朋友就給我推薦了一個叫小葉的人,說自己的護照都是找的這個人。我把護照還有900美金給了小葉,一個星期之後我問他護照辦得怎麼樣了,我的飛機沒幾天就要飛了,我很着急,那兩天就一直追着他要我的護照。他說叫我多等兩天,大概是第九天的時候,也就是11月14號的凌晨,他聯繫我說等一下把護照給我送過來。

大概是凌晨1點多的時候,他聯繫我,叫我下樓去拿。到了酒店下面之後,他說沒看到我在哪裡,就叫我找一輛黑色的車,我就走到車旁邊去了。從車上就下來三個人,一個憲兵,有一個保鏢,還有一個人,三個人就把我強行拽上車了。憲兵手裡是有槍的,我也不敢亂動。這台車開了一夜從金邊開到了西哈努克港(以下簡稱“西港”)的一個園區里,路上他們沒收了我的手機,並說小葉把我賣給他們了,賣了1.8萬美金,讓我現在老老實實跟着他們去上班。

到園區時,是早上六七點鐘的樣子,太陽剛剛升起。當時我想得比較簡單,我就和他說,那你看能不能我把這個錢給你,你放我走,我給你2萬美金,把你們花的錢還給你們,你們放我走。他們就和我說,走是不可能走了,不可能放我走的,因為出去之後肯定會報警,會對園區不利。

我後來才知道這種綁架和販賣在當地挺常見的,因為疫情國內的人很難再進到柬埔寨來了,他們招不到員工,就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補充員工。他們有一群專業的綁匪,把人綁過去之後,把你身上所有的財物拿乾淨,然後再讓家裡打贖金,贖金打過來之後也不會放了你,會再把你賣到園區去。

《大佬》劇照
《大佬》劇照

我很快就知道了這是一個詐騙公司。工作是在一個類似國內那種辦公室的地方,好幾排的電腦,然後人挨着人,房間裡面有很多監控,門口站着帶着槍的憲兵和保鏢在站崗。我在第一個園區的時候,基本上一個房間里有一百來號人,房間里倒是有空調。他們的詐騙方式一般被稱之為“殺豬盤”,具體的流程是這樣操作的:

首先三個人分成一個小組,每個小組有一個小組長,幾個小組組成一個大組,有一個大組長。小組三個人的分工是不一樣的。小組第一個人被稱之為“接粉的”,他們每天會往國內發短信,一般內容就是免費領取電飯鍋或者是電烤箱之類的,短信下面有條鏈接,點鏈接進去就會加上他們的微信。“接粉”就是每天接待這些剛加上微信的人,然後那些微信都是他們每天去找“號商”租的。

《你覺得我是誰》劇照
《你覺得我是誰》劇照

加上他們的微信之後,“接粉的”會把受害者拉進一個微信群裡面,群裡面會有一些詐騙公司自己的托,他們就在裡面閑聊,讓那些受害者相信這個活動是真實的,“接粉的”也會在群裡面發紅包,爭取這些人的信任。等差不多初步獲取信任之後,“接粉的”就會讓受害者去下載一個APP,詐騙公司的APP,這個流程他們稱之為轉三方,就是轉到第三方平台,因為在微信群裡面聊天容易被封號。

然後就到了後續人的工作。總之每個人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套取這個人的信息,並騙取更多的錢財。他們將這些任務分解,每完成一個步驟就會給入圈的人幾塊錢,就這麼疊加起來,但是任務繼續往下去,這些入圈的人也得往裡面充錢。越來越多,每一步都是有套路的。我剛去的時候,就待在其他人後面,看看他們怎麼上班的,怎麼操作的。他們當時說如果我不想工作的話就把我再賣到別的公司去。當時我想着說,誰知道賣的下一家是什麼情況,而且這個賣一次賠付的錢會往上累加,錢越來越多,就不好賠付了。我就跟他講,那我老老實實在這裡上班,你們別把我再賣了。看了一個星期之後,就把我分到一個小組裡開始工作了。

那種工作環境是非常壓抑的, 每天國內的時間早上8點50上班,晚上11點下班,完不成業績加班一個或兩個小時。有的時候大家騙到了人,騙到了十萬、二十萬那種,會突然站起來大喊一聲,然後其他人就會給他鼓掌。那種場景真的是很魔幻。

特別是,在辦公室的房間里有兩個巨大的音響,類似夜店的那種,放出來的聲音震耳欲聾,震得胸腔都在共鳴,你猜音響是用來幹什麼的?是用來播放那些受害者哭喊的聲音,播放受害者哀求他們把錢還回來的聲音。沒有人理會,許多人在一邊哈哈大笑,你那個時候會覺得身邊的人都不是正常人。

我在第一個園區待了20多天,被打了許多次。第一次就是剛到沒多久的一個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有一個很壯的保鏢來我床邊,拍拍我,示意我跟他走,他把我帶到一個房間里,然後對方就跟我說,你不要這個態度,你給我好好上班,之後就把我打了一頓。

第二次被打是我被賣進去半個月之後,因為那個園區還比較大,裡面也有店鋪什麼的,我當時已經沒有手機,沒辦法與外面聯繫,我有一次偷偷買了個手機和電話卡,和我一個朋友取得了聯繫,告訴他我被綁架了。但這件事被綁匪知道了,他們威脅了我的朋友,打了我一頓。第三次也是類似的事情。

在這裡工作的人並不都是被綁架或者被騙去的,我聽大組長們聊天的時候說到過,很多人是從國內自己偷渡到柬埔寨的,來做這些詐騙的工作,所以在這裡根本不能相信身邊的任何人,你的一舉一動,身邊的人都會和管理的人講,時時刻刻都有人在盯着。那種環境很容易讓人崩潰。

在我被救出來之前,公司正準備將我再次賣出去。在他們找的第一個下家那裡,我說我是被綁架的,說完之後那邊公司就沒要我,因為這種綁架的他們應該是覺得可能會比較麻煩。

當天晚上就再找了一家,公司警告我不要說我是被綁架的,就說自己是自願過來上班的,是因為跟裡面的組長有點矛盾所以要離開。被賣那天,我就看到新園區有圍欄,圍欄上面有電網,下面還有個水溝,就類似護城河那種的,那個時候真是想跑也跑不了。當天晚上我是被關在爛尾樓的三層,裡面有很多房間,我被關的房間隔壁還關着別人,我還能聽到他們拿電棍電人的聲音,那個人叫得很慘。那天,也有一個保安拿着電棍守在我的房間旁邊,當時我就比較絕望了。

我們當時的宿舍十二個人一個房間,上下鋪,類似大學宿舍那種。有個人和我一個宿舍,他在裡面好像是做技術型的,做後台那些,那個時候我問過他,自己把賠付的錢給了能不能出去,他說不可能的。他跟我說,出去是不可能出去了,他當時被打得已經有點殘疾了,他說,在這裡的話,有口氣活着就不錯了。

《極惡非道》劇照
《極惡非道》劇照

那時每天我都會想很多東西,每次都會嚇得自己一身冷汗,想着自己可能是出不去了,擔心自己會一直被困在這裡,更會擔心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不見了,因為之前看到過很多媒體的報道,哪裡又出現一具屍體的新聞。我很長一段時間睡眠都有問題,就門外有一點動靜都會驚醒的那種,每天擔驚受怕的。

因為我之前說我是正常過來上班的,園區的這群人就對我沒有了那麼大的戒心,就給了我一個私人用的手機,平常可以跟他們公司的人聯繫。我就用這塊手機自己聯繫國內的朋友,通過各種軟件聯繫朋友,給他發定位和一些園區的照片,我的朋友就找到了中柬義工隊。義工隊的陳隊長幫我的朋友找了翻譯,陪他去西港警察局報警,朋友拿着我的護照,還有他的護照。後來我就被警察從園區帶出來了。

小澤

我叫小澤,今年16歲,貴州人。我是去年輟學的。我不上學的原因很簡單,其中一個是因為我父母經常吵架,有點矛盾就吵,總是鬧離婚。我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妹妹今年15歲,弟弟13歲。一直以來,我媽總覺得我和弟弟妹妹小,也就忍着不跟我爸爸離婚。我爸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會對我媽拳打腳踢,我上高中之前他也會打我,所以我很怕我父親,平時遇到什麼困難和問題,也不會怎麼主動和他交流,都是我媽和我交流。可是,我媽一直在外面打工,一年只能見上一兩次。

另一個原因是我在學校總是遭人欺負,我小時候經常轉學,那時父母工作不穩定,他們每換一個地方打工,我和妹妹就得跟着他們一起轉學,轉學的次數已經多的讓我也記不清楚了,小學四年級我才回到老家讀書。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直到初一,都會有人欺負我,一般都是兩三個男生那樣的小團體,因為我平時比較靦腆,話不是很多,看起來比較老實。那時候我的膽子又比較小,怕他們報復我,我也不敢向別人尋求幫助。

《無人知曉》劇照
《無人知曉》劇照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三年級時,有個比我高一個年紀的同學,他搶我錢,我當時沒有給他,他就叫上他們班的兩位同學,每天放學堵我、打我,我看見他都是繞着走。有時候我還會被他們打傷,回到家裡,家裡人又會認為我和別人打架鬥毆。

這些事情讓我很不開心,我想離開學校。中考之後,我進入了職校,讀了半年之後,我開始考慮退學,想要逃離學校這個環境,這個事情,我跟父母講過,他們堅決不允許,因為這件事他們罵了我很久,但是我還是自己做了決定。

離開學校之後,也找過一些工作,在酒吧裡面當過服務員,做了一個多月,全勤1400塊錢,一個月後我就離開了。之後,大概2021年3月的時候,我之前的一個同學問我要不要上班,說地點在廣西,我跟他關係並不是很好,但他接連給我打了一個星期電話,我就答應了。他說做銷售,工資一個月8000塊錢,當時因為沒有工作,在家幫別人照看店鋪,我對這個工作心動了。我家在農村,父母在外打工,我們也跟着四處漂泊,家裡從小經濟條件也不是很好,8000塊錢對我和家裡都是蠻大的補貼。我沒有告訴父母,就自己坐車到了廣西南寧,到了之後我才跟他們說的。

到南寧是3月底的事,這期間我一直和那個同學在聯繫,他幫我找了住的地方。過了幾天之後,他告訴我有輛車停在酒店門口,等着要帶我去公司面試。我從酒店出來以後看到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司機戴着口罩,我看不清楚臉。我上去發現連司機有三個男人。年齡看着在35歲以上。一開始車子走得好好的,沒什麼。但是透過窗外的高速兩邊的風景,我感覺越走越偏僻,我當時有點慌,就問了一下,什麼時候到?他們給我的說法是接到公司面試,然後就沒再多說,我也不敢詢問。他們在路上就把我的手機沒收了,之後就被控制了。

《極惡非道》劇照
《極惡非道》劇照

隨後,不知道走了多少天,這期間換了好幾次車,有一些比較高的山梗和小河流,這些車過不去的地方,都需要我們自己下來走。然後我才知道自己到了柬埔寨。雖然我知道事情不對了,但也沒能力逃走,我被一路帶到了西港的一個園區裡面做詐騙,我不想做詐騙,我也不會做。他們就每天都打我,還不給我飯吃,餓了我也只能硬扛着,最久的一次我被餓了整整五天。他們打我用的是電棍,我身上經常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有時候我被打得會滾進桌子底下。在園區裡面,我也不敢生病,有了情況只能硬扛過去,就算你生病了,他們也不會給你治。

我很想回家。但是公司主管告訴我,要麼上班要麼死,還說只有我家裡面拿20萬的賠付才給我走。我不敢告訴我家裡人,因為怕被園區發現。家裡母親自己在外打工,還要供弟弟妹妹們上學。有好幾次我都想自殺了,但是又不敢。有幾次我想逃跑,可門口的保安都拿着槍。我知道我們所在的園區之前有人逃跑,被抓回來以後頭都被打破了口子。我身邊的人有的成功跑掉了,沒有跑掉的被抓回來了。知道抓回來並不是因為我見過他們,而是主管會給我們放他們挨打的視頻。這之後,沒有人再見過他們。

電影《監獄風雲》劇照
電影《監獄風雲》劇照

我被賣到了好幾家公司,在各個園區裡面待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我是年前被解救出來的。我真的沒想過會被同學賣到這邊。有很多人說,你不去柬埔寨就沒事了嗎?但是到廣西的時候我已經被控制住了,一切已經超出了我可以主導的範圍。我希望能早點回家,也希望家裡面不要再有人被騙到這邊了。我真的很害怕自己悄無聲息地死了。我有聽到園區里的人說有專門養人賣血的,我不知道這些人如果按照對方的要求給了錢,是不是能讓他們走。我周邊其他被騙到這裡的人說,就算給了詐騙這些人賠付以後還是會賣到別的園區裡面去。

《放逐》劇照
《放逐》劇照

我現在還在柬埔寨,也是在等待回國的機票回家。我們被解救的這一波人現在住在義工隊安排的酒店裡,兩三個人一個房間,現在能活着非常幸運。我白天會打掃一下房間,幫忙做一下飯,我不喜歡到處亂跑,因為比較缺乏安全感,我感覺金邊和西港這兩個城市都很黑暗,走在路上都充滿了恐懼,總感覺有雙眼睛在暗處盯着着你,隨時對你下手的那種感覺。

崔風

我今年24歲,來自安徽亳州,目前已經被解救。2021年初我還在輪胎廠工作,我是聽之前在工廠的朋友說在柬埔寨工資很高、能賺大錢,也看到了他朋友圈所曬的生活十分滋潤,我便心動了。我告訴父母之後他們也十分支持。於是2021年4月,我就坐上了前往柬埔寨的飛機。

飛機落地的第一天,我找到之前在工廠的朋友,也是他介紹我走進所謂的團隊。我卻發現他們的工作竟然是賭博。因為我以往聽別人說做賭博生意的老闆一般心狠手辣,也出於對賭博的恐懼,我果斷拒絕了這份工作,選擇了另一份可靠的工作。

柬埔寨“血奴”後續:那些逃不掉的年輕人

《賭聖》劇照

因為疫情的緣故,大概在2021年10月份,我服務的老闆需要飛往菲律賓,只留下我一人在柬埔寨。在柬埔寨待了幾個月,我從身邊人的討論和網上新聞中知道柬埔寨發生了許多起詐騙、綁架等惡性事件,連中國警方都驚動了,他們也已經派卧底進入柬埔寨了。我聽了有些害怕,便也有了回家的念頭。在查閱航班的時候,我發現從柬埔寨飛往中國的機票價格已經從原來的兩三千漲到一萬六了。雖然我這幾個月的工資是可以支付“天價”機票,但當時的我仍然有僥倖心理,總想着“機票過幾天就會降價”。而且,我覺得自己來柬埔寨賺大錢的目標還沒有實現,一直猶豫着沒有回去。

誰想到,疫情愈演愈烈,機票的價格不斷飛升,我再也支付不起機票錢了。在等待的過程中,我的存款也已經花光了。在走投無路下,有人鼓勵我說可以去“盤口”碰碰運氣。這是當地的黑話,泛指詐騙窩點。他講反正在境外,沒有人了解你,做了也沒有什麼責任。因為我當時已經窮困到連一頓飯都吃不起了,於是我動搖了,並勸說自己先將就乾著,把機票錢掙到了就回國。

我最開始做的是彩票類的網絡詐騙,主要是假扮富二代和擬造彩票課程騙取客戶的信任,然後再讓他們進行匯款。我也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所以從事這份工作的四個月中並沒有什麼業績可言。在四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們四五個工作人員,加上這個團隊的領導,一共大概一共七八個人再次移動到西港的另一個園區。我雖然不知道具體原因,但猜想可能是因為我們業務不佳,所以換到另一個園區做不同的工作了。在到了那個園區之後,我以前的領導卻直接失蹤了,換了一個面目和善的老闆管理我們。

一個月後,我們再次因為項目的更換進行轉移。因為疫情,我們離開中國城之後並沒有直接去往下一個做項目的地方,而是來到了一個被稱為隔離點的酒店。老闆聲稱要隔離一段時間才能繼續工作,他把我們的手機全都收上去進行了刷機。之後帶領團隊的人又換了一個陌生的面孔。這個類似的情況我前不久也經歷過,所以感到一絲不妙:這一定是把我們賣給另一個盤口了,要不然為什麼要刷機又換新老闆呢?於是乘其不備,我直接從這個酒店逃跑了。當時的酒店還是沒有保安或者看護的,故逃離頗為容易。

我逃到了一個本地人開的酒店暫時落下腳來,也開始思索之後的日子到底怎麼辦。就這樣我在這個小賓館里一待就是兩個月。眼看生活費又要告急的時候,我在一個叫飛機的本地的社交軟件上聯繫上了一個老鄉。這個老鄉告訴我他在一個也是在干彩票項目的團隊在工作,他說我也可以過去試試。老鄉勸我這個工作來錢快,也比較輕鬆,所以我還是想信了他,並跟他說我掙到錢就走,不會長期待在這裡。他同意了。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2021年6月1日。因為之前介紹人跟我說當天入職的話就能拿到全勤獎。那個盤口距離湄公河很近,大概是在越南和柬埔寨的交界處。具體的位置我也不清楚,只記得車行駛的道路坑坑窪窪,極為難走。路旁偶爾還有幾棟荒涼的爛尾樓。我是下午五點左右進入這個地方的,第一天就發現這不是老鄉口中的彩票業務,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詐騙團伙。第二天上午十點,我便提出離開的請求。沒想到昨日和善的老鄉卻換了一副面孔,他告訴我不在這裡待半年就別想出去,要出去就要拿一萬美金的贖金。

我“入職”之前,剛聽工友說就在前幾天有一個試圖逃跑的人被保安用電棍毆打,最後被手槍在腿上打了一槍。因此我不敢和介紹人頂撞,便就在這個團隊待下了。每天的例行工作都是煎熬。每天十一點準時上班,深夜十一點準時下班。我和工友們住在普通的宿舍里,在任何地方都有安保二十四小時看管我們,以防我們逃跑。我聽同伴們提到在這個樓的八層可能是個刑房,專門把人綁架到那裡進行毒打和電擊。團隊里除了我以外還有三十幾名中國的受害人,他們有通過偷渡來到這裡的。經歷過這一系列的事情之後我再也不能相信這些看似無害的人,所以我和他們交談甚少,生怕哪一天說話一不小心就招來毆打和電擊。

日日重複的枯燥工作,沒有可以交流的對象,看守日日夜夜的看管,再加上初來時候因為想離開從而拚命反抗,然後被一頓毒打……我很痛苦,我幾乎不說話,直到現在我還慶幸當時自己不說話,也許說了就沒有運氣活到現在。在這期間我還是沒有放棄離開的念頭。

在進入這個團隊第五個月的時候,我實在在這個地方待得發瘋,我就從三層的窗戶跳了下去。跳樓之後左腿摔骨折了,沒逃掉。大家都在想方設法逃跑。有的在去醫院就醫的時候逃跑,有的在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逃跑等。我摔骨折后被送到了醫院,為了防止我逃跑,他們安排了四個保安全職在醫院看守我。他們把我的私人手機、身份證、護照等一切電子產品以及關鍵證件都沒收了。我在醫院一共住了十天,花費的金額大概是四千五百美金。團隊的老闆墊付了這個費用,他說我的賠償金加這醫藥費少說也得兩萬美金,所以腿好了之後還需要正常上班。我很絕望。

我能逃跑源於有個工友離開前沒有帶自己的手機。我當時馬上意識到機會來了,所以就把自己的電話卡插到了這個工作機上開始求救。我聯繫上了我的父母,在告知他們情況之後,我媽媽便着急得要報警。但我冷靜思考了一下,覺得中國的警察很難管理在中國境外的罪行。於是我研究了一下國外用的社交軟件,然後註冊了Facebook,看能不能在上面碰碰運氣。幸運的是,我真的找到了一個之前被困在詐騙集團的同胞。他找人求助將我救了出來。

回望整個過程,我覺得我之所以能夠逃出來,是因為我一直都沒有放棄逃跑的想法。跟我一起的受害者他們很害怕,尤其是在我跳樓逃跑之後都遠遠地離開我,生怕我的事情連累了他們。我想,他們一定也知道“半年之後就放你們走”這樣的話是從頭到尾的謊言。從被解救到現在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一直覺得很恍惚,感覺在這盤口工作的半年時間像無邊無際的噩夢一樣吞噬着我。日前我因為信任了太多不該相信的人才讓自己陷入詐騙團伙的圈套里。我現在講自己的經歷,是希望讓更多的人意識到這個問題嚴重性,不再受騙。

(方鍾平、小澤、崔風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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