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小時候，和媽媽在商場里大排長隊，等待用購物小票換取免費開蚌的時光嗎？一張小票換一個珍珠蚌，店員當場撬開，取出小小一粒珍珠，裝在小密封袋中遞過來。既不渾圓，也不光潔，甚至還有一圈圈的螺紋，攥到手裡新鮮幾天，就不知丟去了哪裡。
那時的你恐怕不會想到，時至今日，開蚌取珠在直播間里，已成長為一門交易額破億的搶手生意。
蚌中開出的珍珠，正在洗珠粉中浸泡
凌晨 4 點，大多數疲憊的靈魂已進入夢鄉，而開蚌愛好者的夜才剛剛開始。一家主營開蚌的淘寶直播間里，氣氛攀上新的高峰。
“來，我們開過山車大巴，開一麻袋，像坐過山車，很刺激！”
一麻袋，直播開蚌的最大銷售單位，代表 50 只珠蚌，價值近 5000 元，剛剛被一位豪客拍下，等待主播開珠。
珠蚌就像一款天然盲盒，出品總是難以預料。既可能是品相完美的極品寶珠，也有可能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木珠。因此，開珠的過程更像是一場賭博。
“天貓精靈，放《好運來》！”
一聲令下，樂聲響起，幾萬粉絲的注視下，第一隻其貌不揚的河蚌被甩上操作台。
主播左右兩刀，利落地切斷貝柱，撬開蚌殼。手指輕捏，擠破柔軟的蚌肉，一顆流光溢彩的巴洛克珍珠出現在屏幕當中。
主播從珠蚌中取出巴洛克珍珠
“哇！這個絕了！炫彩巴洛克！還有誰？！小姐姐你這過山車油有點兒猛啊！”
主播把珍珠湊近鏡頭，反覆展示各個角度的迷幻珠光。
評論區立刻滾動起來：這個好。漂亮。比剛才那個好。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豪擲 5000 大洋賭運氣的實力，但這並不妨礙看客跟隨買家一起，為開門紅而狂喜。
另一家直播間里，男主播熟稔地和熟客開着略顯油膩的擦邊玩笑。
“接下來我們來開這組金色陽光啊 ，0499 小姐姐的金色陽光。”
半指長的小刀，刀尖插入珠蚌縫隙，移動得有些艱難，主播道：“這個有點兒緊啊，不好進去。”
買家 0499 留言：好好開，不要出軌。
“出軌”是開蚌直播間的黑話，專指珍珠出現色差。譬如開“金色陽光”品類，大概率應該開出香檳色珍珠，如果出現偏粉偏紫的其他顏色就是“出軌”。
“不會出軌，一定不會出軌。相信我 17 年童子開蚌手，叫我陳冠希就好。”
主播一邊打着包票，一邊利落地打開蚌殼。不巧，是一粒深紫色的圓珠。
“誒呀，打臉了，第一個就出軌了”，主播動作一頓，隨即解嘲道，“不過出軌的都很美，不然沒道理出軌，對不對？”
直播開愛迪生珍珠
同樣的場景，在同樣的夜，反覆上演在數以百計的不同直播間里，
根據淘寶數據，一間粉絲數超 10 萬的頭部直播間，從晚上 8 點直播到早上 6 點，每天至少要開掉 1000 多隻蚌，營業額 3-5 萬元，全年營收輕鬆超越千萬。
有時遇到出手闊綽的客人，一次連開十個麻袋，珠子多得操作台都擺不下，到年底，客人用散碎珠子做了十幾棵發財樹還有富餘。累計消費幾萬，甚至十幾萬的熟客也不在少數。
就連大銀幕里不食人間煙火的章子怡也無法抵抗直播開蚌的魅力。汪峰一次在綜藝節目中爆料，章子怡看開蚌，一熬能熬到早上 5 點。格外上頭時，不僅在線上開，還買了 80 多隻活蚌郵寄到家，自己親手來開。
對開蚌上癮，是很快的一個過程。
還在上學的真真，向我描述了她入坑的經過：
目前主流的開蚌模式一共有三種，一種是線上直播，一種是郵寄活蚌到家自己開，另一種是線下實體店體驗。
真真第一次開蚌，就是在線下實體店裡。實體店 198 元套餐，可以任選 4 個不同品種的珠蚌，還包含一個基礎款配飾。體驗套餐后，真真收穫了一小瓶珍珠和一條單珠手鏈。
“一下就上頭了。”
真真開出的一瓶珍珠，包括 1 個多珠蚌 ，1 個愛迪生 ，1 個小 Q，1 個 ak 蚌
接下來，真真迅速上網了解到，還可以直接購買活蚌郵寄到家，價格比實體店便宜至少一倍。她立刻訂購兩單，分別寄送給即將過生日的兩位朋友。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在朋友開蚌時，通過微信視頻，蹭一波開蚌的快樂。
最後，真真摸到線上直播間，徹底開啟“雲吸蚌”的快樂生活。
“直播開蚌”的基本玩法很簡單：粉絲在直播間下單購買珠蚌，獲得編號，主播按編號順序現場為買家開蚌，開出的珍珠最後以郵寄形式送達買家手中。
另外還有進階玩法，就像童年的商場促銷一樣：每個開蚌攤位旁，必然搭配一個銷售配飾的小攤。
線上時代，配飾定製同樣也以直播的形式進行。每當取珠結束，主播就會引導顧客從“開蚌直播間”轉戰“定製直播間”，在定製主播的指導下，為自己的珍珠挑選合適的配飾，製作項鏈、戒指、耳環，甚至腰帶等配飾。
圈外人眼裡，珍珠總是帶着高貴優雅的光環。不是英國女王的冠冕，就是克里奧佩特拉的耳環。
其實，珍珠蚌本身並不昂貴。
諸暨地區的蚌塘
淘寶上，年營業額過千萬的頭部開蚌直播間，絕大多數來自浙江諸暨一個總人口不足 3 萬人的小鎮，山下湖鎮。山下湖鎮雖然人口不多，卻承包了全球 73% 的淡水珍珠產量。背靠連綿無盡的蚌塘，這裡的開蚌直播間擁有充足新鮮而廉價的貨源。
最便宜、品質也最差的無核多珠蚌 ，10 只售價 200-258 元；顏色絢爛多彩、最受普通顧客青睞的有核單珠蚌“愛迪生 ”250-400 元；最昂貴、也最為資深玩家所喜愛的異形珠蚌“巴洛克 ”388-666 元。相比於 59 元一款的泡泡瑪特盲盒，單價明顯較低。
不同種類的珠蚌，從外觀來看極為相似，都是三角帆蚌
真正容易花大錢的，是配飾定製環節。
一入定製深似海，從此錢包是路人。從幾塊、十幾塊的銅鍍銀，到幾十、幾百塊的銀鍍金，再到幾千、上萬塊的鑲鑽配飾，一顆珍珠製成飾品，往往要多花上幾倍，甚至數十倍的價錢。
預留好鑲嵌位置的珍珠配飾，種類繁多
儘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人對開蚌情深不悔。
在北京經營着一家線下實體開蚌店的超姐介紹，店裡平均每一兩天，就會消耗掉 100 只蚌。
喜歡來開蚌的有三類人。一類是帶小孩的父母，一類是來約會的情侶，一類是 25 歲以上的職業女性。三類人各佔三分之一。
其中很多常客，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開一次，最高的單次消費超過 5000 塊錢，累計消費超過 5 萬。她們中有富裕的律師、高管，也有普通的快餐店員。
有人 7:30 下班，滿身疲憊，也要拚命趕到店裡，就為在 8 點閉店前開上一回。
還有客人癮頭上來，礙於實在分身乏術，會請超姐“代開”——超姐邊開邊和客人視頻通話，把畫面直播給客人，開好的珍珠就留在店裡，等客人下次來時再取。
都市、成熟、女性，是開蚌愛好者身上最常見的標籤。
那麼，她們為什麼如此熱愛開蚌呢？莫非其中隱藏着什麼新的財富密碼？
靠開蚌，有可能一夜暴富嗎？
但凡有過一兩次經驗的人恐怕都會回答：絕無可能。
為什麼這麼說？我們拿章子怡來做一次粗糙的計算。
一批珍珠原料里，正圓只佔 5%， 無暇不足 3%， 再算上皮光、顏色、大小等要素，真正能誕生極品的概率微乎其微。開蚌就好比從原料桶里直接伸手撈起一把珍珠原料，出現高品質的概率自然極低。
一批珍珠原料里，你能找出幾顆珠寶級珍珠？
假設章子怡一次購買 80 只活蚌親自開，她是賺是陪？
依據線上郵寄活蚌價格中位數 ，80 只愛迪生蚌價值 1584 元。依據 3% 的概率 ，80 只蚌可出 2.4 顆優質珍珠。而市面上的普通商品愛迪生珍珠，不過 360 元一顆。如果用開蚌的錢去買商品珍珠，至少可以買到 4 顆。明顯不夠划算。
而且這裡計算的，還是線上郵寄活蚌自己開的價格。直播間開蚌往往要比郵寄開蚌價格更高。由此可見，想在直播間開蚌里回本都是一件難事，更不要說一夜暴富了。
三四年前，直播開蚌行業野蠻生長的時代，暴富神話反而更加多見。那時經常傳說有人開一枚掌心大的海水蚌，就能開出一顆完美的大溪地黑珍珠。一顆完美的南洋金珠或大溪地黑珍珠，能賣到幾千甚至數萬元的價格。如果是真貨，自然大賺特賺。可惜此等好事，豈是普通人說遇就能遇上的？絕大多數，不過都是染色后塞入的假珠罷了。
暴富是假，行騙是真。
有業內人士指出，海水蚌造假，是因為其產地位於國外，進價高昂。而淡水珠蚌貨源充足，價格低廉，並不需要再付出成本去造假，基本不用擔心造假問題。因此，近年來伴隨市場秩序整頓，海水蚌基本已經退出直播開蚌市場，完全讓位給淡水珠蚌。
日本著名海水珍珠 akoya 製作的口罩，價值 100 萬日元（約合人民幣 5.8 萬元）
淡水珍珠作為珠寶價值不高，但對於直播開蚌來說，剛剛好。
“經常開蚌的人，沒有圖錢的。真圖錢的，就不開第二次了。”
每天至少要看兩個小時開蚌直播才能入睡的資深看客 M 桑對我說。
玩直播開蚌的姑娘，恐怕是所有帶點賭性的直播間里，最佛系的看客。
“就是圖個樂兒，很解壓。你不能去追求什麼特別圓啊，沒有生長紋啊這些，那些太難得了。你得自己給自己設立目標。比方說，現在開的這批珠子不是我買的，那也無所謂，我就自己告訴自己，今天想要紫色的珠子，那我就向傑克船長的黑珍珠號祈禱，看見主播開出紫色的珠子我就開心，就很滿足。最後這東西到不到我手裡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過程。”
超姐告訴我，即使自己就守着開蚌店，晚上還是會經常去看網上的開蚌直播。一方面是了解產地都有些什麼新的品種，另一方面是真的喜歡這種感覺。
超姐店裡，有一個珍珠自取售賣機，全部來自店裡自開的珍珠
在這個連玩兒泡泡瑪特都要考慮保值、賺錢的時代，人們似乎獨獨在“珍珠蚌”這一人類最古老的盲盒身上，找回了返璞歸真的快樂。
當我問及為什麼會如此上癮，真真回答：“老實講，直播開蚌是給人安全感的。”
它像賭博一樣刺激，但這刺激來得更加溫和，落地更加柔軟。
與“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賭石不同，開蚌總歸併非顆粒無收。或多或少，即便開出的珠子形色不佳，也還是一顆珍珠。甚至在妙手與巧思下，畸形的珍珠還可能煥發出全新的活力，變得更加個性有趣。
一顆異形珍珠，在巧匠的鑲嵌下，化身璀璨的鳥羽
真真最喜歡的，是一顆中間帶一圈凹槽的紫珠，她在凹槽處打孔，穿成項鏈掛墜，這樣不論從正面還是反面，都看不到凹槽，只能見到正圓。她得意地笑稱，“這是我的小把戲”。
超姐常說：“很多人都問我說，我開出來這個值多少錢，其實我覺得這個東西就沒有什麼固定的價格——你覺得它值多少錢，就是值多少錢。”
對此 M 桑總結：“只要心態擺正，永遠穩賺不虧。”
因為永遠不虧，所以一直想要。
超姐店裡有位常客，從來不做飾品，每次來都會帶來自己的瓶子，瓶中裝着她所有的珍珠。
客人說，她的目標就是要把瓶子裝滿。
然而，她的瓶子從未滿過。
只是越換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