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高能!年輕人開始不看彈幕了?

曾經以一種專屬年輕人的互聯網現象示人的彈幕,如今正在遭到不少年輕人的“拋棄”。“電視上沒有彈幕,我很高興。”小宇對品玩說。作為嗶哩嗶哩(簡稱B站)的老用戶,28歲的小宇今年搬了新家后,為自己獨居生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台投影儀,並開通了B站電視大會員。然而和很多人不同的是,她開通電視端大會員的原因除了能在大屏看到更多付費內容,還在於電視端的B站沒有彈幕功能。

前方高能!年輕人開始不看彈幕了?

原標題:年輕人開始不看彈幕了

作者/李禾子

早在大約三年前,她已經開始有了想要關閉彈幕的想法。起初是因為她在追番過程中,發現彈幕中劇透的人越來越多,這一行為被她稱作是“原罪”,是很多人“優越感的體現”。

慢慢地,她又發覺彈幕變得越來越不友好,“有彈幕會非常偏頗、極端地去給一個角色下定義,或者直接關聯到這個角色背後的演員、聲優和整個幕後團隊,發表一些很不全面的評價。”在小宇看來,這些彈幕很“低幼”,缺乏對人最基本的禮貌和尊重,讓她感覺非常不舒服。

對彈幕的失望在逐漸累積,發展到現在,小宇對彈幕的態度成了能不看則不看,“總是會有一些不理智的人存在,我不太希望讓這些信息和思想影響到我,所以就直接一刀切關掉了。”

小宇對彈幕的態度,多少能夠代表現在的一部分年輕人——他們曾經也是彈幕文化的熱情擁護者,但如今卻對彈幕越來越提不起興緻。

某種程度上,這種轉變和二次元近幾年的“破圈”進程是成反比的。一些年輕人逐漸離彈幕遠去。

曾經熱愛過的彈幕

研究生畢業回國到現在,小宇已經工作了五年時間,逐漸淡化掉了身上的二次元標籤。儘管如此,二次元對她的影響依然無法抹去,“我覺得自己整個氣質還是受二次元影響很深,是核心玩家群體從根上帶出來的那批人。”

小宇也是二次元早期聚集地AcFun(簡稱A站)的常客,她在大學階段最快樂的事情之一,就是在A站刷視頻看彈幕。

A站最早上線彈幕功能要追溯到2008年3月,當時A站模仿日本視頻分享站Niconico動畫推出了帶類似字幕的彈幕播放器,成為最早將彈幕形式引入中國的視頻網站。因為A站的二次元“純度很高”,有着很強的社區氛圍,用戶大都非常忠實,所以儘管只是一個小眾網站,A站用戶發送彈幕的活躍度卻非常高。

 Niconico動畫早期彈幕截圖,右側為彈幕歷史記錄

Niconico動畫早期彈幕截圖,右側為彈幕歷史記錄

“那時候微信還沒起來,基本上當時就只有A站(可以供人們發彈幕討論),所以大家都很願意去發。”小宇告訴品玩。

在她看來,A站彈幕的活躍,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A站“有一些論壇的基因在”。A站發展正盛的那幾年,平台內的匿名論壇版塊也非常活躍,而這種活躍又受到當時流行的NGA(註:一家2002年創辦、很受遊戲愛好者歡迎的遊戲論壇,與A站的用戶重合度很高)等等論壇的帶動,“A站匿名論壇和NGA之間的流通性很高,當時的生態是:大家看視頻,然後會去匿名版或者其他論壇發東西,分享自己的感受。”

某種程度來看,彈幕的出現讓以上互動變得更為即時和直接。所以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早期的彈幕好像總是帶着論壇的影子,比如早期非常流行彈幕陣型,就脫胎於許多論壇中的蓋樓貼。據小宇所知,這些彈幕陣型很多都是依靠代碼編程生成圖樣來實現的。

前方高能!年輕人開始不看彈幕了?

2013年發佈於B站的純由彈幕組成的視頻

2013年發佈於B站的純由彈幕組成的視頻

不光是喜歡看,看得興起小宇還喜歡順手去發彈幕。她總結自己喜歡發的幾類彈幕,一類是“跟隊形”:“像是你來組成頭部、我來組成尾部的那種跟隊形,這相當於在起鬨,起鬨就好玩”;

一類是分享觀點和知識,遇到視頻中提到的一些比較專業的詞,如果自己剛好有所了解,就會去發彈幕去做解釋;

還有一類屬於“非常無意義的”,比如看恐怖片覺得害怕時,“就想把那個東西遮起來”,“屬於那種非常無意識地、沒什麼目的地去發的彈幕”。

本質上,彈幕可以說代表了當代年輕人一種普遍的心理需求。

曾有日本學者指出,在互聯網時代,人們傾向於在虛擬環境中構建身份認同,彈幕等於為觀眾提供了一個虛擬社交場所,觀眾在這裡發言、互動,並通過他人的發言來判斷自己是否屬於這個集體,滿足自己構建身份認同的需求。人們生存於網絡的時間越長,對這種虛擬環境下身份認同的需求就越強烈,所以Z世代的彈幕文化,可以說是信息時代的必然。

95后的怡然雖然不是很愛發彈幕,但看彈幕也一度是她生活中的一大樂趣。“不知道為什麼不開彈幕就會看不下去。”她說,彈幕很多時候已經成了她所觀看內容的一部分。

看彈幕會讓她有種“大家一起看”的互動感。“大家一起發彈幕感覺更熱鬧一些,而不只是自己單向地去看視頻內容,會有很多人陪自己看的感覺,也會跟着一起有情緒的反應,”她對品玩說,“因為當你看到一個點,剛好看到有些彈幕跟你的情緒點是一樣的,就會找到共鳴,像是自己發的一樣,會推着我有興趣繼續往下看。”

儘管大約在2017年左右才接觸到彈幕,怡然卻很快喜歡上了這種互動方式,而不只是在B站,她也會在看其他視頻網站時習慣性地打開彈幕,尤其是在看綜藝節目時——因為不同於電影這種更加“私密性”的觀看體驗,看綜藝對她來說更多是一個吐槽的過程。比如在看很多選秀節目時“是一定要開彈幕的”,“一定要看一看是不是全世界都在吐槽某個選手,如果都在吐槽那我就放心了。”

熱情褪去

小宇對彈幕熱情的降低,是從A站逐漸衰落開始的。

這家創辦於2007年的網站,自上線以來就命途多舛,被業務經營不善、股東頻繁變更、核心團隊不穩固、缺乏視頻牌照和版權糾紛纏身等等問題一直圍繞,這些問題最終導致了A站大批用戶的流失。事實上,A站用戶的流失並不是一瞬間的事,一個經常被提及的事件是2010年3-5月A站爆發混亂和彈幕被刷爆事件,大量如“大陸最好的彈幕站bilibili”和“大陸噴子最多的彈幕站acfun.cn”這樣的彈幕出現,導致了A站用戶第一次大批量流向了B站。

小宇對A站衰落最初的感知是,自己在A站一直追的番劇開始出現在了B站或是其他主流視頻平台,慢慢地,自己喜歡的一些A站up主也開始轉投到了其他平台。

內容流失除了最直接地造成用戶流失,對A站社區氛圍的影響也開始顯現出來。小宇告訴品玩,因為自己喜歡的番劇和up主都不在A站了,她漸漸沒有了發彈幕的動力,成了一名“沉默用戶”,也是在這一過程中,她成了一名B站用戶。

B站最早是從A站發源的,其創始人徐逸曾以“⑨bishi”的ID活躍在A站,2009年,他創辦了B站的前身Miku Fans,2010年1月,Miku Fans正式更名bilibili。徐逸曾在百度貼吧稱bilibili只是AcFun的“後花園”,但隨着A站的衰落,加上和A站有着相似的定位和調性,慢慢壯大的B站逐漸承接了相當一部分從A站轉投來的用戶。

 B站的前身MikuFans

B站的前身Miku Fans

小宇成為B站用戶的2014年,實際也是B站發展歷程中的一個轉折點。這年11月,前金山網絡副總裁陳睿在獵豹移動IPO后離職,正式加入B站出任董事長(而後來的招股書顯示,陳睿的董事會主席兼CEO職位實際在2013年12月就已完成任命)。B站開始真正走上“正軌”,從小圈子走向生意,開啟了它的“破圈”之路。

但這樣的變化,對於早期用戶來說意味着衝擊。在小宇看來,B站選擇破圈正是導致視頻彈幕“質量下降”最明顯的原因。

除了劇透和低幼,小宇也很不喜歡彈幕里有人“KY”(註:日語俚語縮略詞“空気が読めない”,意為“不懂得察言觀色”)。“KY就是我明明在看這個番,有人非要在彈幕里說另外一件事情,非要給你推薦另外一個人說 ‘我覺得這個也很好’, ‘讓我想起了誰誰誰另外一個角色’。我覺得這是對這部番的不尊重。”她說,“現在飯圈文化比較流行,除非他真的能推薦精品,但那也是相當少部分的。”

怡然也和小宇有相似的感受,“之前感覺有意思的彈幕還挺多的,現在感覺就是一些無效彈幕,10個人發的都一樣。”她表示,以前看視頻,她甚至會為了看一條彈幕暫停或者倒回去再看一遍,但現在這種情況變得越來越少。

和小宇一樣,怡然也不喜歡彈幕里的劇透和低幼的表達,“有些人很無腦,非要當事後諸葛亮在彈幕里評論這個劇情編輯為什麼要這麼寫,很影響我的觀看體驗。”

“可能是當一個東西太火,火到已經超過了視頻內容本身的時候,就變得太過頭了,”她說,現在的她最無法忍受的一種情況是彈幕刷屏,當看到有大批彈幕平鋪而來,以至於遮蓋掉視頻原本內容時,她會感覺彈幕成了一種“精神污染”,“那樣太浮躁了,會讓我很厭煩,而且對第一次看這個視頻的用戶不是很友好”。

被一些用戶視作“精神污染”的彈幕

被一些用戶視作“精神污染”的彈幕

“我覺得還是要保證一個平衡吧,要不然全是彈幕,就有點喧賓奪主了。”怡然接著說,她越來越覺得彈幕的意義被一些人高估了。

“其實也沒有必要去吹噓彈幕,因為彈幕並不是內容的本身,而我根本還是要看內容的。而且一下給我的彈幕太多,我也不能一下撲捉到亮點。

彈幕怎麼了

趙蕾也是對彈幕熱情逐漸減退的年輕人之一。去年疫情閑在家的時間,她選擇成為了一名B站up主,因為處在起步階段,核心粉絲群體還沒有形成,她常常會困惑來看自己視頻的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人。

她偶爾會收到一些看起來“奇奇怪怪”的彈幕,因為分不清來看視頻的人究竟是懷着善意還是惡意,每次在看自己視頻彈幕的時候她都會做好心理建設,不讓一些看起來不好的彈幕影響自己。

“看自己視頻的彈幕更多是出於一種責任心(而不是出於喜歡)。”趙蕾說。在她看來,B站彈幕氛圍的“崩壞”是從B站放鬆答題門檻開始的。

B站用戶發布彈幕的前提是必須先通過答題成為正式會員。作為同時經歷過A站和B站早期的用戶,趙蕾向品玩回憶,兩家在最初設置答卷問題時“題目都非常難”,就B站來說,“最早答卷的二次元純度大概有90%,但現在這份答卷里的二次元濃度可能只佔一點點。”

事實上,在2015年5月19日之前,用戶成為B站正式會員需要回答一份包含100題的多項選擇題,以ACG知識為主,混雜有歷史、遺傳學、電腦和化學知識等等,其難度之高一度被網友封為“中國御宅學高考”。而2015年之後,B站降低了答題難度,用戶只需要全部答對20道禮儀題和30道可自選題目類型的知識題(需要得到及格分數)就能成為正式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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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能答題成為正式會員的基本上都是一撥人。”趙蕾分析說,“因為A站和B站最早都屬於二次元興趣社區,所以能夠答題 ‘轉正’的人價值觀很大程度上是趨同的,他們語言交流也都是同一套體系。可一旦B站開始去二次元化,發彈幕的人就不再只是那批核心的二次元用戶,不再共用同一個語言體系。至少對我來說,我對其他用戶是沒有信任感的,防備心就會更重一些,以前至少還會有一種熟悉的已知感。”

她回憶,儘管A站早期也對遊客開放彈幕功能,但彈幕氛圍基本不會受到影響,因為“只要屏蔽遊客彈幕就可以”。同樣,在B站最早限制用戶註冊(只有特定時期才開放註冊)的階段,儘管這批註冊用戶不必答題就已經默認是正式會員,但因為二次元“純度”高,彈幕氛圍也不會被過分影響。

為了“補救”彈幕氛圍,B站也做過一些努力。

一種努力是加強算法推薦。在B站納入了更多大眾化的內容之後,相應也加重了算法推薦的比重,通過算法在首頁為用戶推薦更多其可能感興趣、更符合其口味的視頻,使得每個用戶的首頁變得個性化。“這其實就是為了把用戶區隔開,”小宇認為,“這樣就能保證看類似內容的用戶大概率都是價值觀相似的,發的彈幕也都是彼此更能接受的,看着會比較舒服,能防止用戶之間產生大規模的爭吵。”

而另一種努力與其說是B站主動,不如說是一些up主在自發為自己的彈幕“提純”。比如現在一些up主直播時會選擇開啟一級屏蔽(即禁止未曾在直播間送出禮物或是為自己充值艦長或提督的低等級用戶發彈幕)——儘管大部分時候是為了屏蔽一些廣告彈幕。

“這個模式就等於提高了發彈幕的門檻,”小宇說,“你既然願意為我付錢,那說明你認同我。以前這種認同感是通過答題來篩選,現在則是靠錢來篩選。我覺得也挺合適的,你付出了,那我就認可你的誠意,只讓為我花錢的人說話。”

儘管B站為維護彈幕氛圍多有努力,小宇卻依然感覺對彈幕的熱情再也回不到過去了。雖然B站也對用戶開放了彈幕關鍵詞屏蔽功能,但在小宇看來這更多是一種“亡羊補牢”,“有很多新的網絡語言,設置關鍵詞屏蔽很多時候也不能去非常精準地去屏蔽掉,對我來說基本等於形同虛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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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看彈幕,現在小宇更願意去看每個視頻下的精選評論,“評論我可以自己主動下拉去看,但彈幕是隨視頻內容強制你看的,我更喜歡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

沒有人永遠看彈幕,但永遠有人看彈幕

B站將自己定義為社區,而彈幕某種程度上又是社區氛圍的體現。對B站來說,維持社區氛圍的方法之一便是扶持up主。在6月26日B站12周年活動的演講中,陳睿就表示,“我們之所以這麼重視內容,這麼重視up主,是因為我們知道,好的內容是讓用戶長期留在社區的根本原因,這是一個前提。”

up主也的確為彈幕帶來了活躍度。

雖然大部分時間會選擇關掉彈幕,但對於一些自己喜歡的內容,小宇還是會去打開彈幕——前提是她對內容足夠認可或是對up主已經有足夠了解。

B站遊戲區up主“STN工作室”是小宇為數不多會開彈幕的例外。早在A站時期,她就已經開始關注STN工作室,“他們是我從A站跟到B站的。”為其開彈幕的原因,很大程度也是因為他們的內容本身已經足夠有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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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用戶畫像非常明確,都是一些非常核心的遊戲玩家在看,能夠得到遊戲玩家群體的信任,如果你不玩遊戲,真的沒辦法跟上他們的梗,”小宇說,“因為他們梗的門檻在那裡,他們的內容本身就是一種篩選機制,如果你亂髮彈幕的話是會被其他彈幕罵的,你自然就沒有想要在這裡發彈幕的慾望了。”

和小宇類似,怡然現在也只會在看個別視頻時打開彈幕,這些視頻的特點大都是“彈幕量沒有那麼多”,“可能就只是出現在頂部兩三行輕飄飄的幾個,至少不會佔到半屏那麼多。”

伴隨彈幕氛圍的改變,另一個問題也讓怡然越來越疑惑——現在在發彈幕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我總感覺他們好像也都沒有那麼忠實,或者說他們實際的忠實用戶和發彈幕的用戶感覺上並不是重合的。”她說。在她看來,自己這樣“老一批的年輕人”正好趕上了彈幕文化的形成期,見證了彈幕從小眾到大眾的過程,“好像每個時間段彈幕的整體風氣、給人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則剛好經歷了彈幕走紅的風口,所以才會覺得和現在的彈幕文化格格不入。”

很顯然,小宇們用原始用戶的體驗來要求B站時,他們並不太想思考如果不出圈不擴張,作為一門生意的B站要如何活下去?這也是諸多曾有“小眾”屬性的中國互聯網平台相繼遇到的問題。

然而一個事實是,無論小宇們怎麼反感,彈幕現在依然是諸多用戶們熱衷的表達方式,依然有源源不斷的年輕人樂於在彈幕中尋找溫度、共享情緒,B站的彈幕依然在塑造着它的社區生態、把它和其他視頻網站區隔開來。

至少從B站最近公布的一組數據來看,彈幕環境是在變好的——今年第一季度,平均每天有68萬名用戶參與到彈幕的點贊和舉報,每天點贊的彈幕超過272萬條,舉報的彈幕超過21萬條;B站專門上線的基於人工智能的彈幕和評論自凈系統“阿瓦隆系統”每天可以自動化處理超70萬條社區的負向彈幕內容;過去一年裡,彈幕的關閉率降低了42%……

“可能一個時代和一個時代的審美就是不一樣的,”怡然開始有了結論,“就像B站的破圈確實為它吸引到了更多新用戶,這些新用戶的習慣也構成了現在B站的氛圍,可能新一代的年輕人也會塑造新的彈幕文化吧。”

(文中小宇、怡然、趙蕾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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