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步入5月，廣大紳士便收到了一個糟糕的消息，知名民間字幕組桜都字幕組正式宣布，將於2022年5月起停止更新每月里番合集，不少人對此感到猝不及防。桜都字幕組做出此番決定的原因有兩點：其一，是大環境所迫；其二，是人員流失導致的生產力不足。
慶幸的是，桜都字幕組此次只是停止了里番更新，而正常的新番，仍然會繼續發布在相關論壇。即便在聲明中，桜都字幕組希望能有其他組織接手後續內容，但相信每一位理智的讀者都清楚，屬於字幕組的時代，終究在逐漸遠去。獲取里番“熟肉”的難度，正在越來越高。
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一個又一個老牌字幕組，相繼發生重大變故，或者解散，或者停更。
就在今年3月11日，SUBPIG豬豬日劇字幕組發布公告稱，應有關部門要求，按照法律法規，對網站及所有影視相關內容進行整改、刪除、關閉。同時，該字幕組今後將以資訊新聞類內容為主。這一有着20年歷史的老牌字幕組，如今的處境令人唏噓。
過去的一年時間，國內遭逢變故的民間字幕組，並不只是豬豬和桜都兩家。2021年4月，在里番界極負盛名的臉腫漢化組突然消失，坊間盛傳，臉腫漢化組的負責人已經被有關部門請去“喝茶”。部分臉腫漢化組人員在網上發布了告別信息，算是間接證明了漢化組遇到的困境。至於真正的情況如何，只能等待時間給出答案。
無獨有偶，就在臉腫漢化組出事後，另一知名字幕組幻櫻字幕組，緊急宣布暫時關閉論壇，停止新番更新。就在2021年4月底，幻櫻字幕組正式確認，今後將只發新番鏈接，不再發布視頻。而背後的原因，直指內容“侵權”。
而在2021年11月，砸向字幕組的“雷神之錘”，終究還是到來了。上海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梁永平涉嫌犯侵犯著作權罪一案。經審計及鑒定，“人人影視字幕組”網站及相關客戶端內共有未授權影視作品32824部，會員數量共計約683萬。自2018年1月至案發，非法經營額總計1200餘萬元。最終一審判決，被告人梁永平即“人人影視字幕組”創始人構成侵犯著作權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
判決下達后，人人影視確認，人人影視已經不可能再恢復或重啟，因為他們不可能解決得了版權問題。
或許，在人人字幕組退出歷史舞台的那一刻，民間字幕組的喪鐘，就已經敲響了。當版權問題成為橫在字幕組面前的一座大山，屬於民間字幕組的時代，只會步入黃昏。
無可否認，民間字幕組的出現，是歷史的偶然與必然的統一。2001年前後，美劇在國內逐漸風靡，越來越多的美劇愛好者，聚集到了互聯網內容社區，進行美劇分享、心得交流。
那時的中文互聯網，還沒有形成版權保護的共識，免費資源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因此，對於國內的觀眾而言，接觸美劇最大的門檻，僅僅是語言關。即便是今天，能夠生啃美劇的觀眾依然不算多，而在當年，眾多觀眾對中文字幕的渴求，已經成為了時代的呼聲。
民間字幕組，正是順應這一呼聲而出現的。
知名美劇《老友記》，成為催生字幕組的導火索。2002年，F6論壇正式成立，負責製作《老友記》中文字幕的F6字幕組，闖進大眾的視野。創建之初，F6字幕組就秉承着“為愛發電”“免費分享”的理念，而這一理念也延續至今。
如今，國內觀眾可以在幾大視頻網站開通會員服務觀看正版《老友記》——雖然只有第一季
以F6字幕組為一個起點，TLF字幕組、伊甸園字幕組、破爛熊字幕組等民間組織相繼出現，這其中，就有最初名為YYeTs的人人影視字幕組。
2003年，加拿大華裔留學生小鬼，創建了YYeTs字幕組。最初，YYeTs字幕組更加偏向於一個內容分享平台，直到2007年改名為人人影視字幕組后，開始大量招募志同道合的網友，逐漸發展成為中國曾經最大的字幕組。人人影視字幕組的輝煌過往不必多說，由其製作的《權力的遊戲》《生活大爆炸》等美劇字幕，廣受美劇愛好者歡迎。這些漢化組的存在，為當時的國內網友，了解國外優秀文化產品，打開了一扇天窗。
曾經有人將民間字幕組，稱為“翻譯的革命”。可以說，在過往的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如此規模巨大的、民間自發形成的文化翻譯行為。2006年，美國《紐約時報》發布了一篇名為《打破文化屏蔽的中國字幕組》的文章，專門介紹了名動一時的風軟字幕組。彼時，民間字幕組的未來，彷彿一片海闊天空。
在美劇這條發展脈絡之外，日本的動畫、漫畫，同樣成為民間字幕組的主戰場之一。而負責三大“民工漫”的字幕組，就是其中的代表。
相信不少火影迷都記得，曾經製作了《火影忍者》中文字幕的豬豬字幕組。除了《火影忍者》《死神》《妖精的尾巴》等經典動畫，都有豬豬字幕組的身影。與豬豬字幕組同一時代的楓雪字幕組，則憑藉製作《海賊王》字幕，被觀眾所熟知。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國內並沒有三大“民工漫”乃至眾多日本最新漫畫、動畫的版權。由於當時政策的影響，大陸眾多電視台不再引進日本動畫，官方事實上停止了對日本動畫的譯制工作。及至簡體中文正版《火影忍者》在中國大陸發售，已經是2009年的事情了。
在此期間，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的眾多民間字幕組，為愛發電製作的免費資源，滿足了大眾對日本動畫、漫畫作品的渴求。而豬豬字幕組、楓雪字幕組等民間漢化組織，也在眾多觀眾的心中，建立起了深厚的情感鏈接。
而在眾多日本動漫資源中，里番就成了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
普遍意義而言，里番指代日本成人向的動畫作品。自從民間字幕組蔚然成風后，專門負責製作里番，或者兼顧里番與普通動畫的字幕組不斷湧現，為眾多紳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而除了專門翻譯里番的字幕組外，一些“兼職”翻譯里番的字幕組，同樣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這其中，就有觀眾們熟悉的HKG字幕組。
HKG字幕組翻譯過很多知名作品，包括《一騎當千》《賭博默示錄》《某科學的超電磁炮》等。而讓其一戰成名的作品，還要數經典青春戀愛動畫《School Days》。這部作品的中文譯名“日在校園”，正是出自HKG字幕組之手。
不難發現，民間字幕組的蓬勃發展，離不開兩個先決條件。其一，是法律法規對版權保護的滯后；其二，是相應領域商業化的不足。本質上講，與我國的經濟發展水平息息相關。由於大陸市場潛力巨大，人們對優秀的國外文化產品的需求與日俱增，而國內文娛產業的發展速度，無法滿足人們的客觀需求。因此，為愛發電的民間字幕組，就被推上了歷史的舞台。
而由於此前法律法規的欠缺，即便是《日在校園》這樣的作品，乃至於更為露骨的動畫、漫畫，也可以在中文互聯網上大肆傳播。加之彼時國內經濟尚處於發展階段，大眾不僅沒有版權意識，同樣沒有為版權付費的能力。享受“免費的午餐”，是時代所帶來的局限性。
有人曾經用《我不是葯神》來形容當初的民間漢化組，雖然有誇張的成分，但無可否認的是，這些漢化組的存在，為當時經濟仍然較為貧弱的國內觀眾，帶去了難以估量的精神財富。
然而，必須承認的是，民間字幕組存在本身，就遊走在法律法規的邊緣。即便眾多字幕組會嚴正聲明，其所分享的資源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之用，用戶需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且字幕組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但在事實上，字幕組製作字幕、分享資源的行為，就已經涉及到了侵權。
而這種侵權行為，並不僅僅只是受到國內法律法規的制裁。
2016年9月29日，兩名中國某字幕組成員，因為《亞爾斯蘭戰記風塵亂舞》《魔法少女☆伊莉雅》等動畫製作中文字幕，進行網絡傳播，被日本警方以涉嫌非法侵權傳播動漫作品在京都逮捕。也許在大眾的潛意識裡，製作影視作品的字幕，並不屬於違法行為。然而在日本，即便是出於為愛發電，不涉及利益的情況下製作字幕，依然侵犯了《日本著作權法》第27條的翻譯權。
事後經確認，這兩名字幕組成員隸屬於澄空學園字幕組。而在這之前，已經有中國人因非法傳播中文《海賊王》漫畫，被日本警方逮捕。
在國內，版權保護同樣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與之相應的法律法規，正在逐步走向完善。原本，國內法律規定，海外影視作品作為交流學習的非商業傳播，並不違法。但在國內視頻網站逐步走入大版權時代，海外文化產品成為各家網站逐鹿的對象后，即便以為愛發電的名義傳播海外影視資源，也會面臨巨大的侵權壓力。
2021年4月，隸屬於MCE漢化組的B站賬號夏日幻聽，被永久性封禁，原因直指該漢化組負責的同年4月新番《轉生史萊姆日記》。事實上，B站已經買下了《轉生史萊姆日記》的版權，但是，由於這部動畫採用的是先審后播的方式，B站更新進度遠遠落後於日本方面《轉生史萊姆日記》的發布速度，國內的觀眾根本無法第一時間看到最新一集的動畫。基於此，MCE漢化組製作了《轉生史萊姆日記》的資源鏈接。
擁有正規版權的B站，顯然不可能對此無動於衷，迅速封禁了發布資源的賬號夏日幻聽。B站並沒有將MCE漢化組告上法庭，但屬於民間字幕組的“雷池”，已經變得無比清晰。只要版權的重壓一直存在，任何字幕組都無法越雷池一步。
除了版權的重壓，來自監管部門的壓力，同樣增加了字幕組違法的風險。
涉及色情、暴力內容的動漫作品，一直是國內嚴厲打擊的對象。早在2015年6月，文化部就已經對國內多家網站，存在的眾多暴力、色情動畫，展開了大規模的清剿行動。被加到黑名單的動漫作品，多達40餘部。《進擊的巨人》《約會大作戰》《日在校園》等作品赫然在列。因此關停的違法網站，多達8家。
和普通的影視、動漫作品相比，里番無疑是一個更容易踩雷的高危作品。而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桜都字幕組對里番壯士斷臂，而依然保留了普通新番的更新。只要不涉及到商業盈利，以及與國內視頻網站的版權糾紛，在法律允許的範圍之內，字幕組姑且還可以做到夾縫裡求生存。
如今，困擾民間字幕組最大的頑疾，在於商業化。雖然民間字幕組的初衷是為愛發電，但是，當一個字幕組逐漸發展壯大、形成規模后，商業化就成了無可避免的歸途。然而，遺憾的是，經過了二十餘年的發展，國內的民間字幕組，依然沒有探索出一條較為可行的商業化道路。核心的矛盾在於，一旦字幕組將譯制資源用於盈利，就會面臨法律的嚴厲制裁。而在大版權時代，即便是曾經如日中天的人人影視字幕組，也無力解決版權問題。
2019年12月，因涉嫌非法傳播《海賊王》漫畫並從中牟利，鼠繪漢化組負責人王某被依法批捕。2020年4月，法院判決王某獲刑3年，緩刑3年，罰款8萬。對於國內ACG圈子而言，這起事件的警示作用不言而喻。
圖源：微博“北京頭條”
在這期間，部分字幕組被視頻網站“招安”，由民間組織轉為正規軍，以此爭取生存空間。然而，圍繞翻譯工作的勞動所得，字幕組與平台方時常無法達成一致。2016年，騰訊拿下了《權利的遊戲》版權，有意和衣櫃字幕組展開合作。然而，騰訊給出的報酬僅僅為翻譯一集200元到300元，遠低於衣櫃字幕組的預期。不僅如此，由於政策的限制，騰訊需要在國外一整季播放完成後，才能在國內上線，在此期間，衣櫃字幕組不得私自發布熟肉資源。最終，因理念不合，雙方的合作未能成行。
而在ACG領域，接受招安同樣是不少字幕組的選擇之一。2020年8月，B站聲勢浩大地招安了35家漢化組，對166部正版日漫進行翻譯。處於大版權時代，眾多日漫已經被幾大平台瓜分完畢，即便字幕組想要為愛發電，也會遇到無作品可漢化的現實困擾。而選擇和B站等平台合作，就成了無奈之舉。至少，有了版權的庇佑，字幕組的工作不但不再違法，反而能夠得到法律的保護。而字幕組的成員，也能獲得一筆報酬。眾多支持正版的觀眾，也能從中受益。
不過，由此帶來的一些弊端，同樣刺痛着人們的眼球。首先，正版引進帶來的滯后性，成為平台方與字幕組無法改變的現狀。選擇收看正版資源的觀眾，只能被動接受官方資源發布時間滯后。而由於版權保護趨嚴，大眾從其他渠道獲取熟肉的難度，正在大幅增加。
其次，和過往民間字幕組的工作方式相比，有了平台方的客觀限制，翻譯人員不能再向過去一樣肆無忌憚地進行翻譯、潤色，這多少會影響翻譯的質量。同時，由於相關政策的影響，部分內容可能還會面臨刪減，或是某些台詞被和諧的情況，最終呈現給觀眾的，並不是原汁原味的內容。
此前，B站的正版漫畫由於翻譯質量普遍較低，甚至被外界吐槽為機翻。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事件，就是《電鋸人》中的知名角色帕瓦，最初曾被翻譯為“大力”，引發了群嘲。普遍而言，民間字幕組的翻譯水準，更能得到大眾的認可。而這些字幕組的加盟，的確一定程度改善了B站的翻譯質量，提高了口碑。
如今B站已經“知錯就改”，將翻譯改成了大眾普遍接受的帕瓦
只是，接受了招安的字幕組，還能稱之為“為愛發電”的字幕組嗎？他們和傳統的翻譯人員，又有何區別呢？
可以肯定的是，大版權時代已經成為無法逆轉的歷史潮流。和20年前相比，國內大眾的版權保護意識，正在穩步提高，人們為版權付費的意願越來越強烈，這是好事。同時，法律法規對版權的保護，也在趨於完善，著作權人可以依法維護自身權益。殘酷的是，屬於民間字幕組的黃金時代，已經成為了過去。人人影視字幕組也好，豬豬字幕組也好，在越發激烈的版權競爭中，在探索商業化失敗的情況下，最終只能迎來黯然落幕。
然而，對於無法在大陸獲得正規播放途徑的作品，包括視頻網站不會購買的某些小眾動畫，以及里番，恐怕也會在這場版權的洪流中，歸於沉寂。即便大眾想要為這些作品付費，卻根本沒有機會。
桜都字幕組不會是最後一家停止更新的字幕組，在未來，只會有越來越多的字幕組，步上桜都字幕組的後塵。
或許，我們正在見證一個時代的結束。究竟是時代不再需要字幕組，還是字幕組無法適應如今的時代，歷史會給出公正的答案。
參考資料：
“字幕組”的興起和譯製片的黃昏——澎湃新聞
夾縫中探求出路，字幕組的興衰演變——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