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深陷輿論漩渦的萬門大學（以下簡稱萬門），最近又被推上了風口浪尖。變化發生在3月22日。萬門前員工Leon告訴深燃，凌晨4點左右，VIP學員群、公司群、房產群等全部微信群聊全部被萬門CEO童哲的賬號解散，童哲本人的朋友圈設置了三天可見，頭像換成純白圖片，網名也更換成一個句號。
群聊解散，有人猜測是“跑路”信號。當天，員工和學員紛紛開始維權，VIP學員們自行建群，也有小萬君（萬門銷售及客服的昵稱）主動組織學員擴散萬門疑似爆雷的消息。
據萬門員工透露，對內，萬門存在欠薪、欠繳社保的問題。還有，多年來童哲帶領員工“團購買房”、“代持買房”等一系列操作都沒有交待，現在涉及此類操作的員工可能面臨斷供風險。
學員方面，萬門於去年10月推出的學滿3600個小時全額退款的活動目前還沒有兌現承諾，終身VIP們可能也將損失後續未完成的課時。終身VIP學員豆豆告訴深燃，目前萬門APP還可以登錄，但不太穩定，小萬君在群里告訴他們，“可能過幾天就登不上了。”
3月22日當天，深燃致電天眼查上顯示的和萬門有關的幾個電話號碼，均無法聯繫到萬門方面的負責人。此外，天眼查上與萬門關聯的一家公司接聽電話，對方告訴深燃，作為投資機構，不太了解萬門的事情，領導的電話也不方便透露。
目前，萬門的官網顯示503錯誤。據媒體報道，3月23日上午，萬門位於北京海淀區萬柳億城的辦公室大門緊閉，無法進入，“萬門教育”的門牌也已經摘除。截至發稿前，童哲並未公開發聲，且未有聯繫上童哲本人的公開報道出現。
公開資料顯示，萬門大學即北京萬門教育科技有限公司，2014年5月19日登記成立，法定代表人為童哲。萬門的課程覆蓋職場、考證升學、語言、大學、中學以及小學，呈現形式為直播+錄播。
一名員工告訴深燃，現在大家在忙着聯繫律師，先處理好自己後續可能會面臨的風險，同時不放棄尋找童哲。“因為童哲手裡握着很高的權力，如果他本人不出面，很多事情無法解決。”學員們也是一樣，仍在等待退費和童哲的答覆。
坑學員：可能上不了課也退不了費
豆豆所在的VIP群是在3月22日早上6點多解散的。據他了解，從當日凌晨開始，VIP學員群就在陸續解散，每個群都有四五百人。“大概一個月之前，萬門發過一個公告，說VIP學員的人數是31780人。”
微信群解散后，豆豆連忙上萬門APP查看，目前APP不太穩定 ，偶爾能登錄，偶爾不能登錄。“小萬君”（萬門大學的服務人員）在群里告訴學員們，可能再過幾天就登不上了。Leon也表示，萬門買的是華為雲服務器，每個月22萬元，現在應該沒在續費了，公司估計負擔不起這個費用。他說，內部人員都清楚，這個月就要到期了，如果不繳費，APP很可能就不能用了。
和豆豆一樣，辦了終身VIP會員的萬門學員們，現在都面臨同一個問題：“終身”承諾還沒兌現，萬門假如跑路了，剩餘的服務和費用如何返還？
豆豆在2019年5月份購買了萬門的終身VIP會員，價格為16999元。“還有人私信我，他今年1月買的，價格漲到了19999元。”之所以選擇購買終身VIP，豆豆說，一方面是出於對萬門課程的認可及對童哲的信任，另一方面是因為萬門的課程不算便宜，他購買終身VIP那段時間，很多課程一門就要2999元、3999元，年費會員是6999元，“我算了一下，因為我看課程的頻率挺高，也需要看大課，買終身的比較划算，這樣全平台的所有課程都能解鎖。”
經過這次事件，豆豆才意識到，萬門承諾的所謂“終身”，完全是個虛無的概念。“是萬門的終身，還是學員的終身？”而且，像豆豆一樣的終身VIP們，根本無法計算自己應該退費多少，不像年費、次卡等形式，尚且能算出時限里還有多少服務沒有兌現，從而退款。
豆豆表示，“我都不指望給我退錢了，但是課程得留下。”為了先守住萬門的課程，盡量減少損失，不少人湧進萬門APP開始“爬課”，也就是把正版課程錄屏，保存下來。他表示，小萬君也在群里說“我們這邊也在爬課”。
終身VIP申訴無門，還有一批人損失更為慘重，那就是參與了萬門於2021年10月推出的“學滿3600個小時全額退報名費”活動的學員們。
這個活動全名為“萬門VIP獎學金班”。據官方介紹，這個活動是“萬門在九周年之際，為一直以來支持、幫助我們的用戶推出的一款重磅福利活動。”細則中說，用戶加入VIP后可參與報名學習挑戰，在萬門好課官網、APP累計觀看課程時長超過3600小時，可享受全額返還學費且可繼續享受VIP所有專屬權益。
具體來說，對於已經報名了終身VIP的學員，再交9999元，學滿3600個小時，這9999元和終身VIP的報名費一併退還，報名了1年/3年VIP的學員則需要補交14999元。沒有報名終身VIP的學員，一次性交費2萬多元就可以享受同樣“福利”。
自活動推出，如果學員每天看滿24小時，第一批完成3600小時的時間點應該是在3月15日。據Leon說，即使獎學金班有人看完了3600小時申請退費，也是要在10個工作日之內返還，目前聯繫不上童哲，沒辦法退。
此外，萬門的銷售在推銷終身VIP產品的過程中，多次提到可以“24期免息分期付款”。據網友分享，分期的途徑包括京東白條和螞蟻花唄，也就是通過萬門在京東和天貓的旗艦店購買，即可24期免息。所以，目前有不少人還沒有還完分期，就得知萬門出事的消息。有網友呼籲遇到該情況的大家“一定要按時還款，不要影響徵信。”現在，萬門在京東和天貓的旗艦店已經搜索不到。
還有很多普通學員也遭受了損失。
志佳也是萬門的老學員，但沒有購買終身VIP及年費VIP，“我都是買單課，一門幾百塊。”就在3月16日，志佳下單了500多元的大學四級英語課，結果買完就發現登不上APP。志佳詢問小萬君，對方告訴她APP在更新重組功能，先用測試版。但志佳發現測試版也登不上，心想可能是後台的關係，想再等等看，“但這一等就是萬門可能跑路了的消息。”
“跟我對接的小萬君，以往基本365天無休地給我發消息。但小萬君最後一次給我發廣告是在3月18日。”3月18日到3月24日，小萬君沒有找過志佳，APP登不上的情況，也是志佳主動去問，才得到以上回復。
一名小萬君的朋友圈 來源 / 受訪者供圖
普通學員、年費VIP、終身VIP、參與3600小時活動的VIP所有的權益一夜之間沒了保障，留住課程成了當下他們可以做的最緊要的事情。諷刺的是，明明已經購買了正版課程，學員們如今卻只能被迫到處尋找盜版。
坑員工：欠薪欠社保、鼓動員工“團購買房”
不僅學員受害，萬門的員工損失也非常慘重，情況也更為複雜。其中涉及了眾多利益相關方，包括在職員工、離職員工，形式也包括欠薪欠社保、集資買房、代持買房等。
據一些萬門員工透露，2022年2月的工資沒有發放，社保公積金也沒有繳納。按時間線整理，“發工資的日期是每月20日，結果沒發,3月21日晚上8點，公司有位領導說今晚肯定會發工資的，大家稍安勿躁。結果到零點了還沒發，員工又開始問，最後22日凌晨4點，群聊被解散。”一名員工表示。
算下來，本該在3月發放的2月份工資未到賬，而現在3月已經進入下旬，3月1日到21日的工資希望更是渺茫。
除了被拖欠工資和社保公積金，部分在職和離職員工還有共同焦灼的事情。Leon在萬門任職多年，他表示，童哲一直以來都非常熱衷於帶員工投資房產。
Leon介紹，童哲組織員工投資房產的方式主要是集資認購平米數，簡單來說就是團購買房，一套房每個員工都可以認購幾平米，兩年之內就可以翻倍賣出，收到回報。
“2019年1月底童哲開了個全國大會，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都在講現在最好的投資就是房地產，還說自己過去幾年投資房產凈賺2000多萬。”據Leon說，童哲宣講買房紅利下了不少功夫，當天還開展了認購平米數的活動，報名人很多。
“童哲當時說，他利用一些客戶關係，和開發商把價格談得很低，低於市場價。而且房子地理位置又好，還是潛在的學區房，未來兩年內收益就能翻倍。他讓員工先投資相應的平米數，等翻倍之後再賣出去。當時認購價是每平米7000元，員工交的錢都是7的倍數。”Leon介紹，童哲把反悔機制都想好了，“他說會跟我們簽協議，投資之後如果後悔了想退出，他會個人回購我們的份額，還會另外給年化6%的利息一併退還。”
Leon告訴深燃，當時童哲說他看中了瀋陽的一個小區，需要8個代持人。當時他解釋，代持不會給員工造成什麼損失，反倒還讓員工名下有了一套房，月供由童哲承擔，員工不用出錢，而且還對員工徵信有好處。收益也很可觀，假如一套房子原價是100萬，賣出價是200萬，代持就可以拿到增值部分10%的報酬，也就是10萬元。
他記得，“一套房八九十平米，額度瞬間就被搶完了。後來童哲又開放了幾套房的額度，絕大部分也都被認領了。”據Leon了解，集資買房這件事牽扯到的員工大概上百人，各自投資金額不等，“最高的有十幾萬，最低的有八九千。”
Leon介紹，除了在瀋陽，童哲還在重慶搞了平米數投資。童哲說重慶發展潛力巨大，鼓勵員工去重慶工作生活，不過，如果員工以前沒在重慶生活過，以後買房的首付很高，他還有辦法幫助員工低首付買到房。報名買房需要交10萬元定金，交完之後，童哲私下裡又跟他們說，還要先幫童哲代持一套房產，這套代持房產可以作為一個資質或引子。“據我所知，截止到現在有50個人參與了代持，但可能不止這個數。”Leon說。
他回憶，“2020年7月，童哲讓幫他代持的人去簽了一個二次抵押的協議，把房屋抵押給他。他給的解釋是，這是一個債權的關係，但沒有實際的借款，防止代持的人私下把房子賣出去，他還說，由於代持協議法律上不一定會認，他為了避免損失才這麼做。”
Leon講述，目前的情況是，童哲掌握着代持過程中所有的協議、合同，“包括把員工代持的房子出租，都是童哲操作的，協議也沒有給員工留一份，他對房子有非常高的權力，現在員工很被動。”
一直到2021年，有人中途退出，童哲還是正常按照約定退錢，“但今年有小部分人還沒退，現在這個情況，基本是退不了了。”Leon說。
針對員工講述的“組織員工投資房產”的情況，深燃多次嘗試聯繫童哲，但未能聯繫上予以求證。
深燃在跟萬門員工交談中，反覆聽到“信任”二字。包括在買房投資這件事上，Leon表示，大家也都是信任童哲，以及信任童哲父親，才會投錢。他解釋，當時童哲鼓動大家參與投資，有不少人發出了質疑，覺得有非法集資的傾向。“童哲當時在群里說，他爸爸是律師，還是一個律所的合伙人，他甚至把他爸爸的身份證都拍在群裡面，跟我們保證這個流程都是合法的。我們看在他爸爸是律師的份上就信他了。”
童哲在買房群里的言論 來源 / 受訪者供圖
總的來說，員工目前聯繫不上童哲，當時他承諾給員工的“福利”大概率成了空頭支票。而且，如果童哲不再交月供的話，代持人還要面臨斷供、影響徵信的風險。
目前，多位小萬君都在朋友圈和其他社交平台發布同一段文字，講述萬門疑似跑路、欠薪欠社保的情況，並且號召學員和員工們一起轉發，向外擴散，爭取讓更多人看到這件事情。一些員工也已經報警，還有人奔走在律所和房管局之間，試圖找到一些止損的方法。
萬門“關門”，早有徵兆？
多名學員和員工回憶，在此之前，已經感覺到萬門大學的一些不對勁，但很多人沒當回事，或是對童哲過分信任。
學員這一端有很強烈的感受。豆豆向深燃梳理，第一個信號是2020年下半年，萬門有一個新課課表，當時已經說了要上新，但是拖了兩年，都還在排課中。不僅如此，這段時間萬門開的新課都是短平快的小課，不像以前有很多一兩百個小時的系統化的大課。
第二個信號是平台波動和APP下架。豆豆說，今年2月底他準備開學，想在iPad上下載萬門的APP，緩存一些課程帶去學校看。“當時我發現App Store裡面搜不到了，我去群里問怎麼回事，小萬君給我的答覆是正在更新版本，近期會儘快上線，然後給了我一個鏈接，讓我去一個非官方的途徑去下載測試版App先用着。”
第三個信號是童哲的緩慢“淡出”。“之前童哲的微信一直是本人的照片當頭像，昵稱也是本名，今年過完年沒多久，他在群里的昵稱就變成‘運營君’了，也沒有再說過話。”豆豆說。
員工方面也感受到萬門這些年來的變化。增長越發困難，銷售的KPI很沉重，童哲則是積極鼓動大家投資房產，甚至給銷售冠軍的獎勵，也多次拿“送房產”說事。
還有一個員工和學員都覺察到問題的信號，就是2021年10月推出的3600個小時獎學金班，這批學員恰恰也在本次萬門事件后損失最為嚴重。
多位員工和學員討論，感覺這件事像是跑路前的蓄謀。豆豆告訴深燃，這個獎學金班一經推出，就有不少學員在群里質疑，說這種操作類似健身房圈錢跑路。“然後童哲就出來安撫軍心了，說是九周年了，萬門賺了點錢，要回饋用戶。再加上萬門準備在納斯達克上市，請大家幫忙沖一衝數據。”
一位不具名的萬門中層員工透露，其實萬門的財務狀態並不好。此前童哲說過，運營公司的成本一天就要30萬，這樣算每個月營收就要做到1000萬元。他回憶，2019年6月營收達到最高值，為2800萬，當月童哲公布的凈利潤是1000萬。此後萬門業績起起伏伏，一路跌到2020年1月的600萬，2020年2月開始上漲，全年大部分月份的營收在900萬-1300萬之間浮動。2021年，月營收一度跌到500多萬。“開了3600個小時獎學金班之後才挽救了一些業績，所以童哲說的掙到錢了回饋用戶，不一定可信。”
不過，以上財務數據未獲得童哲本人證實。
時間再往前倒推幾年，萬門一直風波不斷。此前有媒體報道，萬門的銷售代理模式分為省代理、市代理、經銷店、個人代理四種，省市代理可以發展下級代理商並抽取一半的代理費。據代理人介紹，個人代理賣出一個優惠價為15000元的終身VIP能賺7600元，省代理則能賺到近11000元。報道中引述律師的說法稱，此代理模式可能涉嫌傳銷。
不僅是模式，萬門在課程規則的設計上也經常被學員吐槽。以3600小時的獎學金班為例，據學員稱，小萬君在賣課的時候暗示可以掛機刷課，只要有時長就可以。然而，這期間萬門悄悄篡改細則，並且在課程中間添加了驗證方式，以核查學員是否是掛機。
此外，拚命營銷、部分課程含金量受質疑、課程版權保護不夠、小萬君持續對學員進行叨擾等一直都是萬門的頑疾。
目前，學員和員工最關心的還是該如何挽回損失。
北京至普律師事務所李聖律師表示，如果學員繳費不能正常上課，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根據《民法典》第563條規定：在履行期限屆滿之前，當事人一方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不履行主要債務，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此種情形下，消費者可以依據法律規定解除合同並要求平台退還相應的服務費。
“消費者可以選擇向人民法院起訴。可以考慮把多家關聯公司一同作為被告，法院一旦認定多家公司存在人格混同，則多家公司應當承擔培訓費連帶退還責任或損失賠償。”李聖說。
不過，李聖提到，困難的地方在於，根據合同的相對性，學員維權起訴時應當以合同相對人（公司）為被告。童哲作為萬門法定代表人，並非案件被告，目前沒有證據顯示需要童哲本人作為自然人承擔法律責任本人作為自然人承擔法律責任。
至於童哲組織員工投資買房的操作，李聖解釋，按現行法律規定，公司有權向員工借款，但只允許用於本單位生產、經營。“公司無權做組織員工進行本單位生產、經營之外的風險投資，如果涉嫌非法集資或詐騙等違法行為，可及時向公安機關報案。”
維權之餘，不少員工和學員都在感慨，以往喊着要和大家一起“降低中國教育的門檻”的童哲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憑藉著對童哲的信任，員工掏錢投資，學員掏錢買課，“每次只要外界有質疑，童哲就在VIP群里講兩句，然後大家就不鬧了，這兩句話比小萬君的一百句話都管用。”豆豆說，他從高中開始上萬門的課，見證了童哲的豪言壯語，從萬門的課里收穫到知識，但今天那個“回國創業”的學霸童哲，和他所謂的理想一起不知蹤影了。
*題圖來源於視覺中國。應受訪者要求，Leon、豆豆、志佳為化名。
作者 | 鄒帥
編輯 | 唐亞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