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直播間里的殘疾人主播:不是包裝成網紅,而是提供一份工作

直播結束后,趙靈長長舒了口氣,搭在桌上的雙手落到身子兩側,輕巧地扭動了一下輪椅,坐了4個小時,他需要讓自己活動活動。42歲的趙靈患有先天性脊柱裂,腰部以下沒有知覺,一直與輪椅為伴。他曾在上海的殘疾人福利工廠做過服裝熨燙和包裝,也在複印室打過零工,“網絡主播”是趙靈在北京找到的第一份工作。

根據中國殘聯的統計數據,截至20202月,我國有8500萬殘疾人,約佔總人口的6.21%。《2020年殘疾人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全國城鄉持證殘疾人就業人數為861.7萬人,約佔殘疾人總數的10.1%

隨着網絡直播帶貨的興起,越來越多和趙靈一樣的殘疾人走進了直播間。殘聯、相關機構、公司正在聯手為殘疾人直播帶貨搭建平台,給殘疾人融入普通人就業提供了一種可能。

融合、共享,這正是新的殘疾人就業理念,北京市殘聯社會保障和就業服務中心主任顧錦榮覺得,如果有更多社會資源去接納殘疾人,殘障人士面前的“障礙”會減少很多。

鏡頭前的殘疾人主播

鐺!

趙靈敲響了銅鑼,響聲震顫了20平方米大小的直播間,也給已經上播三個半小時的他提了提神。

較一分鐘前明顯上揚的聲音解釋着敲鑼的舉動,“這是我們一個小小的儀式,感謝這位下單的朋友,謝謝!”

趙靈面前的桌上,虎皮鳳爪、芝士薯片、蟹味鍋巴、紫薯麵包、凍干腰果、辣條擺了一排,他要做的就是在鏡頭前一一試吃,再將這些零食推銷給直播間里的觀眾。

上播第3個半小時,削瘦的臂膀架在桌子邊緣,清瘦的臉上掛着倦意,趙靈的身體有些吃不消了。

他是一名殘疾人,患有先天性脊柱裂,腰部以下沒有知覺。輪椅上的主播,這是趙靈的新身份。

5月10日,朝陽區5G直播基地,趙靈在四個小時的直播時間裡,都要保持微笑努力跟直播間的粉絲們互動。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5月10日,朝陽區5G直播基地,趙靈在四個小時的直播時間裡,都要保持微笑努力跟直播間的粉絲們互動。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開播十天後,趙靈的直播間來了一位新夥伴——3歲時因高壓電事故失去雙臂的熊燕。

身着藍色牛仔外套,兩側袖子空蕩蕩的她坐在趙靈旁邊,雖然面帶笑容,但眼中的迷茫顯而易見。她盯着手機左下角進入直播間和打招呼的消息反應不過來,扭頭去看鏡頭外的工作人員,趙靈輕輕指了下寫着“燕子你好”的彈幕,告訴她有觀眾在打招呼,她才笑着回復了一句“你好”。

熊燕獨立直播帶貨的第一款產品是水果番茄。她右腳搭在桌上,用四根腳趾熟練地夾起番茄,抬腳、曲腿、彎腰、低頭,小番茄被送入口中,咬一口汁水就順着流了出來,熊燕只好湊過去又咬了一口。有點慌亂,也忘了和觀眾互動。

屏幕中安慰和鼓勵的話遠遠多於下單的消息,熊燕試圖將大家的注意力從自己空蕩蕩的袖子轉移到腳趾“握”着的番茄,“謝謝大家的鼓勵,看着我手中的番茄不錯,可以關注(屏幕)下面的小黃車(即購物車)。”

距離直播結束還有五分鐘,熊燕決定露一手“絕活”。“想看我單腳點火的扣6”,她模仿着其他主播的話術,但更像一出獨角戲。只見她用小腳趾托住打火機底部,中間三個腳趾用於固定,大腳趾按在開關上。“啪”,一團火苗躥出,明亮火光中熊燕的笑臉出現在直播間55個觀眾的手機屏幕上。

4月14日,距離直播結束還有五分鐘,熊燕決定露一手單腳點火的“絕活”。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實習生 牛清妍 攝

4月14日,距離直播結束還有五分鐘,熊燕決定露一手單腳點火的“絕活”。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實習生 牛清妍 攝

趙靈也會在直播時展示“才藝”——雙手轉動輪椅,身體也跟着轉了幾圈,接着手上一使力,輪椅前側的兩個小輪就離開地面懸空了,身體隨之後仰,這一連串輪椅上的“舞蹈”引來網友陣陣歡呼。

相較熊燕更加遊刃有餘的狀態,是趙靈一場場直播練出來的。42歲的趙靈之前沒看過直播,不理解對着鏡頭吃零食怎麼就能賣出東西了,甚至他都不吃零食,“吃4個小時,那不得撐死我?”他體重只有70多斤,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吃不胖,也吃不多。

“第一天直播我給自己打10分,全是膽量分。”零食擺好,環型補光燈架好,鏡頭打開,直播開始。趙靈發現,他摁下的好像不是直播開始按鈕,而是將之前所有準備“一鍵清空”的按鈕,“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就硬說”。

在那天的2個小時直播中,趙靈滿腦子想要“找個話題”,顧不上彈幕有沒有互動,也忘記要邊試吃邊介紹,他甚至覺得在鏡頭面前連撕開包裝袋的動作都刻意且尷尬,“天哪,太難熬了。”

另一種嘗試

趙靈的嘗試源於今年年初一家名為北京挺有意思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的招聘啟事。這則發布在北京市殘聯官網就業板塊的消息稱,需要30名殘疾人網絡主播。

公司創始人吳衛豐此前做過助殘工作,直播帶貨興起后,他覺得這工作適合殘疾人,“空間和時間限制少,這不正好解決了殘疾人就業問題。”

吳衛豐不是第一個將殘疾人和網絡主播聯繫在一起的人。20205月,北京東城區殘聯開展了為期3個月的直播帶貨培訓,並從參與培訓的50名殘疾人中選取了十幾人,在今年年初組建了東城區殘疾人螢火蟲帶貨直播團隊。這是東城區殘聯就業部的一次探索,負責人王子縈說,“整個社會的就業市場都在變化,我們殘疾人也一樣要想‘新招’。”

5月12日,東城區殘疾人活動中心,殘疾人謝梅正在通過螢火蟲直播工作室進行直播帶貨,啟動日當天不少創業的殘疾人以及殘聯工作人員在走廊上圍觀直播現場。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5月12日,東城區殘疾人活動中心,殘疾人謝梅正在通過螢火蟲直播工作室進行直播帶貨,啟動日當天不少創業的殘疾人以及殘聯工作人員在走廊上圍觀直播現場。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422日,東城區殘聯一處空屋子改建成的直播間里,螢火蟲帶貨直播團隊首播。

長發半扎在腦後,一身黑裙,頸部圍了一條絲巾跳色搭配,鏡頭前的顏霏優雅知性,有人評價她“長相和氣質像楊瀾”。顏霏正在和同伴推薦永生花工藝品,她摘下工藝品玻璃罩的時候差點碰掉了旁邊的物件,不是不小心,而是看不清。

顏霏是一名視力障礙人士。12歲開始視力模糊,18歲確診“視網膜色素變性”,這是一種罕見病,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按照病例統計,最多到50歲就會全盲。”現年36歲的顏霏眼中的世界是“管狀的”,視野被圈在差不多1米的範圍內,而且,“管子在逐年變得狹窄”。

4月22日,東城區殘聯螢火蟲帶貨直播間,顏霏正在和同伴推薦永生花工藝品。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實習生 黃琪峰 攝

4月22日,東城區殘聯螢火蟲帶貨直播間,顏霏正在和同伴推薦永生花工藝品。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實習生 黃琪峰 攝

更早之前,2019年,北京亞美日化廠的直播間里,就出現了聽障人士做主播。這家生產化妝品的工廠成立於1987年,是為解決殘疾人就業而創辦的“福利工廠”。據廠書記張寶利介紹,目前廠里的200名員工中,有129人是殘障人士,其中聽障者占90%

朱晨會根據歌曲的旋律剪輯自己的帶貨視頻,也會編演舞蹈、舞台劇,甚至一直戴着耳機,走路聽,吃飯聽,睡覺也要聽着入眠,沒人能看出他是一名聽障人士。

實際上,那是一副震動式耳機,朱晨用了五年,和耳朵接觸部分的人造皮革都磨爛了。這是他唯一可以“聽見”音樂的方式——通過震動的節奏感受音律,再根據歌詞揣摩歌曲意境,反覆聽直到爛熟於心,就可以在剪輯視頻、編排舞蹈時“踩上點”。

廠里還有像朱晨一樣的員工,在車間隨時隨地開播,通過朋友圈推廣,樹立自己的IP,成為工廠的一個分銷平台,“自己員工帶自己廠里的貨,大家上手都很快”,張寶利說,員工帶貨總增收至今已近30萬元。朱晨向新京報記者展示了他直播的後台數據,帶貨四個月,收入3000多元。

5月10日,朝陽區大寶日化,朱晨(左)和馮皓(右)正在用手語交流拍攝內容,他倆是直播搭檔,日常朱晨負責拍攝,馮皓負責手語解說。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5月10日,朝陽區大寶日化,朱晨(左)和馮皓(右)正在用手語交流拍攝內容,他倆是直播搭檔,日常朱晨負責拍攝,馮皓負責手語解說。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北京市殘聯社會保障和就業服務中心主任顧錦榮從中看到了殘疾人就業的另一種可能。

2020年,市殘聯牽頭並委託北京亞美日化廠組織了一次面向全社會殘疾人的直播帶貨培訓,共有228人參加。在2020年底,吳衛豐的公司正式啟動殘疾人直播帶貨前,市殘聯也曾在培訓及人員推薦上給予了一些幫助。

根據中國殘聯的統計數據,截至20202月,我國有8500萬殘疾人,約佔總人口的6.21%。上個月發布的《2020年殘疾人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全國城鄉持證殘疾人就業人數為861.7萬人,約佔殘疾人總數的10.1%

在北京,殘疾人就業比例相對更高。根據目前已公布的最新數據,截至2019年,全市持證勞動年齡段殘疾人18.3萬人,已就業13.1萬人,就業率71.6%

顧錦榮說,隨着社會變化,適合殘疾人的工作有一部分在萎縮,也有一些新的工種和崗位不斷出現,“各種社會力量都在努力,為殘疾人尋找就業機會。”

張寶利覺得,給殘疾人培訓直播帶貨,不僅是教給他們一種謀生的技能,更重要的是帶給他們一種價值感,“殘疾人渴望尊重和平等,正常人能做的工作,他們也能做到,這種滿足感可以超越收入帶來的快樂。”

殘疾人做主播,賣貨還是賣慘?

吳衛豐接觸過很多要強的殘疾人,深知他們渴望證明自己和健全人一樣的心情,也相信他們會更加珍惜工作機會,但找到一份工作背後付出的努力可能是常人的許多倍。

趙靈直言,開播一個月,他吃的零食比過去四十幾年都多,還要記住每種零食的口味、成分、保質期、價格、發貨時間、快遞公司,以及直播時的推薦順序和流程,“嚼的都麻木了,記得也煩躁”。

幾次三番記不住,趙靈想了個辦法——做個隱蔽的“提詞器”。他將“如何互動”、“怎麼留住觀眾”、“引導下單話術”等關鍵字句寫出來,貼在桌邊,實在招架不住時偷偷瞥上一眼,為自己解個圍。

上下班路上也會耗費他大量精力,家住丰台區南苑,公司在東五環,趙靈騎着改裝的殘摩單程就要一個多小時。下班后也沒工夫刷搞笑視頻了,取而代之的是看吃播,一邊跟着學表演,一邊豐富上播詞彙,有時難免懷疑自己,“我講得怎麼還這麼乾巴巴的。”

5月10日,朝陽區高碑店東路,趙靈上班地點距離住所有二十多公里路程,乘坐公交地鐵都要轉乘不方便,每天趙靈騎行一個多小時上下班。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5月10日,朝陽區高碑店東路,趙靈上班地點距離住所有二十多公里路程,乘坐公交地鐵都要轉乘不方便,每天趙靈騎行一個多小時上下班。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不管怎麼說,鏡頭前的這次工作機會,對於經歷過太多求職挫敗的他們來說,算得上光鮮且平坦。

剛出生就被遺棄的趙靈是在福利院長大的,沒上過學,除了幾個在福利院一起長大的夥伴外甚少交際。成年後,他在上海的福利工廠做過服裝熨燙和包裝,也在複印室打過零工,近些年才回北京。“網絡主播”是趙靈在北京找到的第一份工作。

視障問題沒有影響顏斐的求學,但在畢業后,隨着視野狹窄的還有事業,原本在大商場做導購的她經常對人“視而不見”,被誤解也難以言說。辭職后,她應聘進入東城區東四街道溫馨家園,從一個殘疾人轉身做上了為殘疾人服務的工作。她打算,自己熟練掌握直播帶貨后,再把經驗帶回溫馨家園去。

朱晨7歲那年因藥物致聾后,語言功能也逐漸退化,在小飯館做過刷碗工和清潔工,在洗車房當過洗車工,在公共衛生間干過清潔工,受盡了冷眼。最刻骨銘心的經歷是在一家星級酒店,因被客人投訴遭解僱,理由是“啞巴影響胃口”。

“觀念的衝突對我們的傷害往往大於肢體的殘缺。”熊燕覺得,在有些人看來,殘疾人不能勝任工作,社會也不需要殘疾人。她還記得自己大學畢業后一次求職被拒的理由是“公司不可能給你請一個保姆”。

吳衛豐的公司招聘殘疾人主播,也曾受人質疑,“讓殘疾人在鏡頭前拋頭露面,到底是賣貨,還是賣慘?”

實際上,吳衛豐也不知道這些主播能不能成功帶貨,前來應聘的殘疾人能不能賺到錢,公司未來能不能正常運轉並盈利。他面對採訪的開場白總是,“請給我們一點時間。”

不是把殘疾人包裝成網紅,而是提供一份工作

趙靈每周直播6次,每次4個小時,他在鏡頭前越來越自如了。時隔一周,新京報記者再去看他直播,他甚至可以放鬆地跟觀眾聊天,分享身邊的新鮮事,“又有我們的老朋友來了”。

成交的鑼聲也越來越密集,從45日第一次開播到515日,趙靈累計直播20場,完成了不到200單的售賣,累計銷售額6000元左右。

雖然離直播間掛着的“殘疾人零基礎直播帶貨,30天挑戰賣2萬”的豪言壯語相比,還有很大差距,但吳衛豐並不着急,他驕傲地說,“趙靈上播以來,沒有一天是零單。”

“我們不是要把殘疾人主播包裝成網紅博人眼球,我們只是想給殘疾人提供一份方便他們做的工作而已。”踏踏實實賣貨,不僅是吳衛豐的理念,也是東城區殘聯就業部負責人王子縈的觀點,“我們要為殘疾人提供真正的服務,讓他們可以通過直播賣出一些小東西,有點實在的收益,而不是賣慘。”

不過,吳衛豐的“照顧”也僅限於為殘障人士提供一個工作機會,以及一個無障礙的辦公場所。在工作中,他像對待普通人一樣對待他們,指出問題時不留情面,“這是職場,不要把他們視為弱者,沒人願意自己被輕視。”

邢紫薇是廣告行業出身,趙靈直播時她寸步不離,直播結束后,她還會在白板上對趙靈的表現進行復盤,直言不諱,毫不留情。“最後半小時太不嗨了,你需要從頭到尾保持一樣的狀態。”“你用一個詞形容好幾種食物,難道它們吃起來都是一樣的嗎?”

這時候的趙靈不怎麼說話,微皺着眉頭認真聽,偶爾點點頭,低聲呢喃一句,“這我還真沒注意”。

5月10日,朝陽區5G直播基地,趙靈結束四個小時直播后,同事邢紫薇開始為他這場直播進行總結,以及指出他的不足。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5月10日,朝陽區5G直播基地,趙靈結束四個小時直播后,同事邢紫薇開始為他這場直播進行總結,以及指出他的不足。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趙靈的成績像是給王子縈打了一針興奮劑,她找領導、找朋友,希望有更多更好的產品進入殘疾人直播間,甚至想着做一些文創產品。每次上播前,她還會親自上手給主播們化妝,手裡一邊忙乎,嘴上一邊叮囑,“我們要展現自己光鮮的一面,別讓人覺得殘疾人就慘兮兮的。”

王子縈篤定,眼前的這個手機鏡頭,可以為殘疾人就業打開一個新的出口,“讓殘疾人融入普通人的就業中,做一個能通過工作養活自己的普通人。”

融合、共享,這正是新的殘疾人就業理念,北京市殘聯社會保障和就業服務中心主任顧錦榮覺得,如果有更多社會資源去接納殘疾人,殘障人士面前的“障礙”會減少很多。

熊燕一直相信,普通人能做的事,殘疾人也能做。“用手是工具,用腳也是工具,有什麼不一樣呢?”

新京報記者張靜姝實習生黃琪峰牛清妍 攝影記者王飛 編輯劉倩 校對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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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2021-05-17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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