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村拍遺照:為2000個老人送去“死亡尊嚴”

從西安的東南方向驅車140公里,就能來到秦嶺腹地的地級市商洛。戰國時期,衛鞅率秦軍收復了河西之地,秦孝公賜予衛鞅商於十五邑,號為“商君”。商洛曾是商鞅的封地。幾千年前的戰略要塞,如今經濟並不發達。一到暴雨時節,經常會遭遇水災。

直到一位85后女孩出現在官方媒體報道上,這座城市再次出現在大眾面前。

幾個月前,#女子免費幫2000位山區老人遺照#上了微博熱搜,人們發現了一位守在山區的記錄者。

老人與遺照

這位拍遺照的年輕人叫楊鑫,抖音號@高妹愛攝影,是商洛市彩虹公益中心的負責人。

我在山村拍遺照:為2000個老人送去“死亡尊嚴”

在一部短短4分鐘的宣傳片里,楊鑫和志願者帶着老人們坐在一塊紅布前,給他們梳好頭髮,整理好衣服。

鏡頭背後,楊鑫舉着相機說:笑甜甜。每一位老人都留下了特別開懷的笑容,眼睛眯成一道月牙。他們笑得開心,是因為終於擁有了一張完美的遺照。

我在山村拍遺照:為2000個老人送去“死亡尊嚴”

楊鑫成立商洛彩虹公益中心已經4年了。2017年底,給老人們拍遺照的念頭,在她心裡冒出個尖芽。

楊鑫的本職工作是《商洛日報》的記者,做公益是她的副業。由於經常跑基層,在山區里走動,楊鑫見遍了形形色色的老人。

村裡的留守老人太多了,他們帶着同樣留守的孫輩,一老一小,就這麼扶持着生活。

“商洛是一個勞動力輸出型城市,經濟相對落後,年輕人到外面打工,掙的錢能多一些。從山裡去鄉鎮、去市裡、去省會城市、也有勞務中介組織帶着年輕人去外省打工”,楊鑫向我介紹,村裡如今已經剩不下幾個年輕人,為了生計,所有人都選擇走出大山。

但更讓我意外的是,老年人仍然是山村最主要的勞動力。“60多歲的老人,在村裡都屬於比較繁重的勞動力,孩子們在課餘時間也會幫助老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挖土豆、掰玉米、收麥子”。在農田裡,甚至能看到80歲的老人在耕作,動作已經很緩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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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當地老人家裡,除了手工製作的木柜子、舊傢具和土炕之外,很少能看到照片。就算有那麼幾張,也多半是孫輩的百天照和周歲留念。老人們會把孫輩的照片非常稀罕地放在鏡框里夾着,不捨得掛起來。

但他們自己,從來沒有拍過一張正式的照片。

楊鑫有一次看到,一戶人家的柜子上只擺一個光禿禿的牌位。就連那塊牌位,也只是在硬紙板上貼了張白紙,用毛筆寫着名字。楊鑫問旁邊的老人,還記得牌位上的人長什麼樣嗎?老人回答,十多年過去了,早就不記得了,也沒有照片。

於是楊鑫當場給老人拍了張照片,老人高興壞了,說這張照片要“等老了(去世了)以後”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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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楊鑫去村裡採訪,村民隨口給她講了一件事,她到現在還忘不掉。

一個獨居老人過世了,一直無人發現。等到大家發現的時候,老人已經走了好幾天了。家裡的孩子匆匆忙忙趕回村裡,為老人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

村民在一旁感慨:“人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

後來,她又去了很多老人家裡,發現他們都只有一個簡單的牌位,沒有遺照。“我是學攝影專業的,是不是該用我的技能給老人做點事情?”

剛開始的時候,楊鑫心裡也很矛盾。畢竟是給老人拍遺照,如果老人們忌諱該怎麼辦?

第一場活動,楊鑫和三家公益機構同時去了一座鄉鎮。在鄉村秧歌、鄉村義診、安全知識防範講座這些活動的旁邊,只有楊鑫的團隊是拍遺照的,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活動前一天晚上,楊鑫和志願者們愁得頭疼,生怕會冷場。但一旁的村幹部們一致很支持,聽說有免費拍遺照的活動,二話不說就挨家挨戶宣傳。

老人們一開始還有些吃驚:照相免費、洗照片免費、裝裱免費、洗的照片竟然還是大尺寸的——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好事?

志願者們在一旁解釋:這是你們到時候用的“老人像”。在當地方言里,人死了會委婉地說“老了”,老人們一聽就明白了,立刻開始排隊。

如今再提起拍照現場的火熱,楊鑫的語氣中仍然充滿成就感。

“照了十幾個老人以後,才發現我們的登記桌開始擁擠了,老人們全都來排隊了。最後,其他三家組織的志願者也來幫我們維持秩序,害怕老人們擠得摔跤。我們告訴老人:今天來的,都能給你拍。當時那條長隊,一直從登記桌排到了村委會門口,排了兩列,足足有二三十米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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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拍完照片的老人們並不會在現場停留太久,而是轉身回家呼朋引伴,叫鄰居們也來拍。

從早上9點,一直拍到下午14點。村裡的老人們聽到消息,陸陸續續從田間地頭和工地上趕來。有扔下鋤頭跑來的、有騎着三輪車載着三四個人的、有騎摩托車來的、有拿平板車推來的,還有人詢問能不能上門拍,因為家裡老人年紀太大了,已經不方便出門了。

“我印象中有一個老人。他匆匆忙忙趕來,鞋上面粘的都是水泥,很明顯在工地幹活,臉上還濺了水泥的灰點,他急匆匆地詢問能不能插個隊,因為他還要趕回去幹活。”

還有的老人膝蓋上全是泥土,楊鑫猜測老人年紀大了,只能跪着在田裡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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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洗出來之後,村子里鋪開了一個壯觀的影展,主角就是村民們。

四根鐵絲,拉出了20米長、30米寬的照片牆,紅藍色相間的照片依次排開,每一張笑臉都很甜。

但其中也有遺憾。

老人們來尋找自己的照片時,指着其中一張照片說:“這不是那誰嗎,他都不在了,前幾天剛辦的白事。”

那時是冬天,很多老人撐不過去冬天的考驗,他們沒拿到自己的那張遺照就匆忙地走了。

死亡尊嚴

楊鑫一開始為老人們準備了兩種顏色的背景布,一塊紅布、一塊藍布。

但後來她發現,大部分老人都會選擇紅布。因為紅白喜事,怎麼說都是“喜事”,紅色背景看着就喜慶。

老人們並沒有楊鑫顧慮的那麼逃避談論死亡,他們敢於直視死亡本身。

拍攝過程中,為了讓老人笑出來,楊鑫會在鏡頭後面逗老人笑。老人的同伴們也會加入進來,一起逗笑那個被拍的人。

“你個老慫,還不趕緊笑,等照片照好了,以後給你娃擺到柜上”,一句玩笑話,把嚴肅的老人撲哧一下逗笑了,老人回懟一句:“你娃還不照樣給你擱到柜上!”

你擱柜上,我擱柜上,最終塵歸塵、土歸土,大家都變成一張照片擱在柜子上——這是農村老人的樸素死亡哲學。

“從老人臉上的表情你能看出來,他們不忌諱這個事情。他們甚至會互相比較,誰拍得更好,笑得更漂亮,每個老人拿到照片都高興得很,誰都不會想‘這可是我死了以後要用的照片’。”

我在山村拍遺照:為2000個老人送去“死亡尊嚴”

城裡打工的兒女也許不知道,硬頸的農村老人,會準備好自己的一切後事。

家裡人會提前為老人們預備好壽衣,但是遺照這樣的小事,總是被許多人忘記了。“如果沒有遺照,會覺得很遺憾;如果有遺照,他們就覺得這一生都很圓滿,留下了一個特別好的形象。”

這張重要的照片,以後會留給兒女孫輩。老人們更在乎的,是自己以一個怎樣的面貌,留在後代的家裡,陪伴他們。

中國老人的一生,其實都在為了兒女而活。反而是自己的生死,早就看開了。

老人們拿到遺照後會相互開玩笑:“你看你拍得多好,娃以後把你供在家裡”,“誰知道人家會不會供,說不定就扔了,要不就塞到哪個縫縫裡去了”。

另一個老人就會立刻用玩笑話勸對方:“你管他扔了還是塞在縫縫裡面,反正你有照片就行了”——我把照片留給你們了,至於你們記不記得我,那是你們的事情。

楊鑫向我描述這個畫面時,也非常感慨。未來如何,老人們看不到,他們活着的時候能看到的才是最重要的。“我必須得有一張我自己覺得最體面的照片”,年輕人恐怕無法想象,老人們的心愿如此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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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心思我們並沒有細想過,但楊鑫看得多了。她很清楚。

“他們經歷了許多場葬禮,看過了不同的結局。迎接死亡那天,走在最前面的會是他們的孫輩,那張鄭重的照片,會讓孫輩抱在胸前,後面才是棺木。如果沒有這張照片,是會被村裡人笑話的。農村辦白事,老人們會互相比較,誰家的葬禮上沒弄這個、沒弄那個,這體現的是兒孫孝不孝順的問題。老人們看到有些同齡人沒有一張遺照就走了,他們心裡會默默地想:我到時候一定得有,我自己把東西都準備好,這樣就不會被人笑話了。”

農村裡的老人,一輩子都活得很硬氣,不願在生命的最後一個儀式上被人議論,留下了一張最滿意的照片,對於他們來說,就是辦好人生中最後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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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許聽不懂什麼叫做死亡尊嚴,但他們是我見過的,最懂得死亡尊嚴的人。

生老病死,就像流水般自然,他們選擇坦然走去。

就像他們掛在嘴邊的那句“誰還不死了,最後都是擱在柜子上”。

被遺忘的人

當“老有所憶”的遺照活動刷屏后,許多年輕人湧向了楊鑫的抖音評論區。

有網友發現,自己的爺爺去世后,用的就是楊鑫團隊拍攝的遺照。爺爺去世得很突然,但那張遺照是他這輩子拍得最好的一張照片,也是唯一一張體面的單人像。

類似的留言有很多。比如有人也想回家給自己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拍一張漂亮的遺照。楊鑫告訴我,這就是公益最大的意義:個體的力量太小,引導大家共同做這件事,受益的是全國千千萬萬個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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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交道久了,楊鑫也逐漸變成了最了解老年人的年輕人。在她的抖音里,能看到許多她坐在老人家門口和他們聊天的片段。

山村留守老人維持着極其簡單的生活。一日兩餐,除了在地里幹活,就是在門口拉家常,或是相互串門。年輕人不在,老人們彼此照顧。如果看到誰今天沒出門,就會特地去家裡瞧一眼,擔心出了什麼意外或是生病了。拍好的遺照來不及取,也都是你幫我捎、我幫你帶。

楊鑫和志願者們只要去了,老人們就會把他們當作稀客對待,拉着他們進屋吃飯。自己平時只吃一些土豆糊湯,但陌生的年輕人來了,就一定要給他們下一碗麵條吃,臨走還要給你帶上一大兜子核桃——家裡的好東西,恨不得全都塞給你,和自家的爺爺奶奶沒什麼不同。

每一次去山裡做活動,老人們都會拉着楊鑫念叨:“世道咋這麼好,娃們還來給我們照相。我們這些人老了,都沒用了,啥都沒有給娃們做,咋樣才能報答娃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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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楊鑫講述這些老人的故事,更能體會到為什麼大家常說“人越老就越像小孩”。和電影《返老還童》的設定一樣,人類變老的過程,也是變回小孩的過程。

前陣子有一個視頻很火,也許你也刷到過。一位村裡的老人,通過安裝在家門口的攝像頭,給小孫子分享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母雞下的蛋、摘下來的豆角、一鍋剛煎好的豆腐、一隻蜻蜓、一把野花。

我在山村拍遺照:為2000個老人送去“死亡尊嚴”

圖源:微博

楊鑫告訴我,這樣的可視攝像頭在如今的農村很普遍。

有一次,她和團隊去給老人拍照,老人的孩子在攝像頭裡看到了,立刻打電話回家,詢問家裡怎麼來了這麼多人。楊鑫急忙給對方解釋了一番,對方才放心。在外務工的年輕人,都會叮囑留守老人“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打交道”。

農村老人們這些年見過了各式各樣的騙子,也經歷過太多騙局,他們也有防備心。

所以,楊鑫和團隊就要更親和,才能取得老人們的完全信任。其實,老人都是很膽怯的“孩子”。

“老人不敢去醫院、不敢出門辦業務,是害怕自己不懂,害怕自己給別人添麻煩,讓別人不耐煩。所以我們在現場拍照的時候,從登記名字的那一刻開始,就要打消老年人的顧慮,讓他們在一個歡樂的氛圍里完成這件事”。在楊鑫的抖音視頻里,她哄老人的時候的確就像哄孩子,時不時會握住他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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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細緻,她還是會反省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

有一次,一位老人來村口領照片,對着自己的遺照一臉苦笑,特別苦。

楊鑫看見了,上前安慰老人:“喜歡了就拿回家給孩子看,娃們肯定也喜歡”。老人聽到后,一下就哭了出來。楊鑫看到老人的眼淚,當場就傻了,“當時我還挺尷尬的,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村幹部在旁邊跟我講,這位老人是五保戶,我立馬就明白了。”

五保戶,指無兒無女的獨居老人。“他覺得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想留個影,證明他來過這個世界。真的,他就是這麼簡單一個想法。”

遺照是留給後人的,但這位老人沒有後人。沒有後人,就意味着自己喪失了和世界最後的連接。

米蘭·昆德拉說,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讓你失去未來,而在於讓你沒有了過去。實際上,遺忘是死亡的一種形式,貫穿於整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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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農村去

和楊鑫聊天的過程中,她反覆說著自己腳下的土地。

自從秦嶺環境保護之後,植被恢復了,動物也很多。開車從山路上走,會突然發現路邊有一群野雞從車上飛過。楊鑫在一次送照片的路上,還看到了國道邊上,有一隻野雞領着四五個小雞。這樣的變化讓她很驚訝。

“尤其在脫貧攻堅之後,可以用翻天地覆形容,真的。”十年前的土路泥房子,現在都鋪好了水泥路,村裡的房子也都翻修了,甚至還帶着小院和花園,門口還有小河。

可她心裡還是難受。“白牆灰頂的房子,還有平整的路面,我就忍不住想,等老人們都去世了,孩子們也出去上學打工了,那這些漂亮的房子留給誰住呢?”

楊鑫的顧慮不止是這些。

村級小學合併之後,新建了許多校園,每座教學樓都是嶄新的水泥樓房,操場上也鋪了塑膠跑道,還有人工草坪球場。學校建得漂亮,但生源流失也特別嚴重。

沒有孩子上不起學,但沒有孩子願意在山裡的學校上學。有能力的年輕人,都帶着孩子進城了。一個很漂亮的校園裡面,可能只有20-30個孩子,最多的學校能有100多個孩子。

留守兒童也一直是楊鑫和團隊幫扶的對象。他們做過的項目有很多:“留守清潔包”、“襪子去哪了”、“彩虹小課堂”、“彩虹電影院”以及每年都有的“六一心愿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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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留守女孩抱着她收到的小熊

留守清潔包項目,是楊鑫印象最深的。

留守老人帶孫輩,只講究“吃飽穿暖”四個字,從來沒有為孩子們培養過個人衛生習慣。

六年級的孩子,甚至連一支牙刷都沒有,小學女孩的頭髮里還能抓住虱子。楊鑫特別驚訝,自己是個85后,都沒有見過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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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衝到村裡的小賣部,買下了僅有的兩瓶洗髮水,當場給孩子們洗了頭。回家之後,她決定啟動“清潔包”計劃——洗髮水、沐浴液、香皂、洗衣粉、指甲剪、搓澡巾、毛巾、牙刷、牙杯,甚至是香皂盒都考慮到了。

本來打算把這些清潔用品放在包里,結果楊鑫一查,發現一個包的價格就要20-30元。她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果斷把包換成了口徑30厘米的塑料臉盆,五顏六色的在操場上擺開,壯觀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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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鑫不願讓孩子們覺得,自己是一個接受施捨的可憐人。所以每一個幫扶項目,她和團隊都會設計比賽和問答環節。“不能讓孩子心裡覺得自己是貧困戶,低人一等,所以我們一直以獎勵的形式發放物資,讓孩子參與其中。孩子們把自己贏來的獎品拿回家以後,肯定會認真用;老人們也會覺得,不用就浪費了,剛好也符合他們節約的心理。”

她把所有細節都考慮到了。為了讓同學之間互相監督,臨走前她會“騙”一下孩子們:誰要是沒有按時洗頭洗臉,誰是小臟蛋,那以後我們可要把東西收回去。

她反覆給這群留守兒童們強調,你們這麼小的年紀就照顧爺爺奶奶,長大以後還要照顧爸爸媽媽——你們就是世界上最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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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和老人兒童一起留在農村的,正是楊鑫這樣的年輕人。

她從小在商洛的村裡長大。畢業之後,先去了西安的媒體工作,後來又經歷了創業失敗,兜兜轉轉回到了這片養大她的地方,像緣分約好了似的。

選擇做鄉村公益之後,她也經歷了各種挫折。這是一件註定不被大多數人理解的事業。

人們總是好奇,做公益的錢從哪來?實際上,都是“全國網友一分一塊捐起來的”,基金會也會提供支持,但杯水車薪,籌款的事一直讓楊鑫頭疼:“說白了,我們就是籌多少錢,辦多少事,不可能讓志願者們自掏腰包、不吃不喝來做公益,那就不正常了。”

去和當地小型企業籌款也不怎麼順利。往往前腳把項目書送去,後腳就石沉大海了。

“為了線下籌款,我們當時還擺過地攤。只要別人捐款,我們就送一個小綠植。志願者們不停跟市民宣講我們要做什麼公益,害怕市民覺得我們是引導大家掃二維碼的騙子。我們一邊在前面講,城管一邊在後面趕,你能想象那種場景嗎?特別狼狽。”

這還不算最嚴重的。

在一次送遺照的路上,楊鑫的車和一輛水泥罐車相撞,水泥罐車把她的車頭推出去10米,幾乎要把她的車門碾碎了。當她從副駕駛爬出來時,久久沒緩過神,也不敢讓同行的成員告訴前面那輛車上的父親。後來,她看到一個油罐車側翻壓扁小轎車的視頻,才意識到自己和死神的距離有多近。

忙起來顧不上吃飯、被城管驅趕、在山裡出車禍——都不是讓她最委屈的事。

作為一家公益中心的負責人,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是我的能力不夠,拍的老人太少了,少得很。”

其他地方的人聯繫她拍遺照,她委婉拒絕了。項目資金有限,她顧及不來那麼龐大的數量。對方理所當然地指責她:有啥不能來的,不都是免費的嗎?

而那些指責她的人,可能連一次項目籌款都沒有參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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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她依然在為籌款發愁着。

不管接受多少媒體採訪,甚至出現在2022年的作文素材里,對於基層公益本身,並沒有太大實質性的幫助。在拉不來籌款的深夜,她只能獨自默默承受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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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發現自己的宣傳片,被放在了抖音活動頁面的第一位時,她有點不好意思:“我們是抖音生活者大會最尷尬的一個獲獎作者”。

我有些驚訝,問她為什麼。她回答:“因為我們是這裡麵粉絲最少的一個”。畢竟在活動頁上,劉耕宏和張同學都排在楊鑫後面,而這些人的知名度,遠比這個只有3萬粉絲的女孩高得多。

朋友打趣她“成了網紅”,她都笑着回答:啥網紅啊,我可不是。

她確實不是網紅。

在抖音和快手的農村世界,善良並沒有流量優勢。楊鑫所做的一切努力,也許遠沒有一個喊麥的獵奇主播高。熟知她的人,只限於那幾座窄窄的山村裡。

她拍過山、拍過水、拍過在這片山水下被遺忘的老人們。她知道一代代年輕人終將走出大山,去縣城、省城、一線城市,最終洗掉有關農村的一切痕迹。

而她選擇回到山裡,回到農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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