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還是“修羅場”?超九成受訪大學生認為匿名社交存在風險

回憶起最初下載匿名社交App時的場景,張樂年仍印象深刻。夜晚,剛剛步入大學校園的她百無聊賴地翻看着應用商店裡提供的軟件。當手指在屏幕上駐留,一款從圖標到名字都頗具設計感的匿名社交App,讓熱衷於接受新鮮事物的她眼前一亮。抱着極大的好奇心,她下載了這款軟件,期待着能在其中探索到一個從未了解的世界。

“烏托邦”還是“修羅場”?超九成受訪大學生認為匿名社交存在風險

曾通過匿名社交軟件結識過不少好友的肖澤認為,在匿名社交的環境里,每個人都更容易表現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交到真正和自己契合的朋友。在使用匿名社交App的4年時間裡,肖澤和畢業多年的同專業學長聊過對未來的規劃,曾幫助剛到中國的馬來西亞留學生適應生活,與遠在2000公裡外、同為高考而焦慮的同齡人互訴煩惱。

網友“棗棗”將匿名社交軟件比喻為“生活的2.5次元”,“意思是由我自己構建的、介乎於漫畫與現實的‘表達烏托邦’。”然而,匿名下的社交圈並不能完全成為理想中的桃花源,“匿名社交軟件中不懷好意的人很多,加上很多軟件策劃人喜歡拿‘找靈魂伴侶’這一點來營銷,導致交友功能被忽略。”

隨着匿名社交的蓬勃發展,各大匿名社交軟件迅速完成用戶積累,某匿名社交App所屬公司發布的《2020年新世代社交趨勢洞察》報告中透露,95后、00后等是其用戶主力。為探知青年對匿名社交軟件的看法,中國青年報·中青校媒面向全國大學生展開問卷調查,共回收來自175所高校的3620份有效問卷。調查顯示,35.52%受訪大學生表示自己曾使用過匿名社交應用,90.69%受訪者認為匿名社交存在一定風險。

當匿名社交快速升溫

在某社交軟件搭建的“匿名社區”里,一則名為“失眠的時候,你在想什麼”的話題討論帖引起了肖澤的注意,備受考前焦慮困擾的他緩緩敲下一行文字:“我的藝考和高考成績一定不能辜負我的家人。”令他沒想到的是,很快他便收到了許多來自陌生網友的回復。一條條寫着“加油,晚安”“加油,你是最棒的”“努力下去就好,心理壓力別太大”的留言出現在自己的帖子下,不斷閃爍的屏幕照亮了那個失眠的夜。如今,已在福建某高校就讀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的他再次回憶起這段經歷,表示自己非常感謝這些陌生人的鼓勵。

內向的肖澤表示,自己有些“社恐”,更願意通過匿名社交排解情緒。在匿名的“保護”下,自己可以卸下現實社會中的各種壓力和包袱,經常性地更新動態。“我可以暢所欲言地聊生活感悟、發趣味段子、秀新學的聲線。”肖澤還把自己從180斤到110斤的減肥心路歷程和網絡上的匿名陌生人分享,經常獲得不少評論、點贊,有幾次還獲得了App首頁推薦。很快,肖澤就融入“看似溫柔”的匿名社區中。

回歸社交需求,徐雲蕾直言自己進行匿名社交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為了談戀愛”。年初,閨蜜曾向她分享了自己在某匿名社交軟件上成功“脫單”的經歷,推薦她也試試看。心癢的徐雲蕾便在猶豫之下開始了這場“尋覓之旅”。“現實中,我的交友圈比較窄,接觸的男生也不多,而在網絡社交中能夠認識更多男生,選擇的機會也更多。”徐雲蕾說,“匿名社交不像實名制的軟件,需要考慮到現實因素,可以更直接地了解對方最真實的狀態,我認為這對接下來的交往很重要。”除了聊天外,徐雲蕾也常常將不願發布在朋友圈裡的吐槽、焦慮等小情緒通過匿名社交軟件“宣洩”出來。

就讀於安徽某高校的張樂年表示,自己在大一時通過匿名社交軟件結識了一位同年級的朋友。“我們斷斷續續地聊天。開心的事情就分享,不開心的事情就吐槽。”雖然她也會和身邊的朋友分享交流,但對於張樂年來說,這位陌生世界的匿名好友,讓她更放鬆,“匿名的環境讓我們更自由,交流也沒有負擔”。甚至平日里絕口不提的家中私事,張樂年也會偶爾在匿名世界里傾訴。

匿名社交產品最早可以追溯到2011年。彼時,某社交網站創始人在家周圍的區域散發明信片,居民將寫上秘密的明信片寄回后,由創始人挑選並登在網站上。2011年9月,他順應移動大潮,在應用商店上線了一款同名應用,一時大火。該應用的試水敲開了匿名社交的大門,自此之後,國內外類似的匿名社交軟件層出不窮。

匿名社交為何備受年輕人青睞?中國礦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段鑫星根據以往和大學生的訪談經歷介紹,在不少大學生看來,網絡匿名可以更好地釋放情緒、表達自我,甚至可以發泄負面情緒。在匿名的世界里更放鬆、更自由,實現去個人化、去中心化。

孤獨與獵奇交織下的社交嘗試

回想起下載匿名App的初衷,肖澤直言自己是出於好奇:“究竟是什麼魅力讓這麼多人都被吸引?”在獵奇心理的驅使下,他嘗試着下載了一款匿名社交軟件,結果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就玩得不亦樂乎。在他看來,在匿名社區里,有人分享興趣愛好,有人發布對現實生活的吐槽,“感覺匿名好像一塊‘遮羞布’,很多在現實空間中不方便表達的情緒都在這裡釋放出來”。

據肖澤介紹,在某匿名社交軟件中,系統會根據用戶特徵匹配對應的連麥對象。“當你聊了5分鐘后,就可以選擇是否向對方展示個人主頁,是否還要繼續聊下去。”肖澤表示,自己的家人常年忙於工作,好不容易等到父母在家時和他們說說話,得到的回應卻常常是簡單的“嗯”“哦”,深入溝通的機會少之又少。於是,虛擬社交里的連麥功能成了最吸引肖澤的設計。“這裡有很多人陪我聊天。每當深夜情緒低落又無處釋放的時候,我都會在這裡分享情緒。”

段鑫星表示,大學生使用匿名社交軟件主要用於與外界聯繫,其次是交友與玩附帶遊戲。通過傳遞信息、交流情感,在線下社交未被滿足的情況下,把目光轉至線上。在段鑫星看來,大學生處在人生成長的關鍵時期,正確引導大學生社交至關重要。“‘人字’的結構是相互支撐,人是社會性動物,應當走出網絡,走進現實的人際關係。有研究發現,與正常大學生相比,痴迷網絡世界的大學生對現實人際關係較為冷漠,更不擅長現實的人際交往。”

張樂年把這種從未有過的匿名社交體驗,定義為“凈土”。不同於線下社交體驗,線上匿名社交“更方便吐槽”的優點讓當時的張樂年非常心動。在她看來,現實生活中遇到想吐槽的人和事,總有朋友圈的交叉,沒法痛快吐槽,總有心理負擔,“但是匿名社交的吐槽安全度更高,和朋友圈產生交叉的可能性基本為0,沒什麼心理負擔。”

中青校媒調查結果顯示,73.84%受訪大學生認為,年輕人下載匿名社交軟件是因為性格內向,現實生活中朋友少,願意通過這種渠道交朋友;63.65%認為匿名環境有助於壓力釋放;49.53%認為原因在於可以放心地說秘密、吐槽;43.01%表示下載此類軟件是為了追求匿名的快樂和刺激;39.64%則認為以興趣劃分的匿名環境可以實現群體認同,找到與自己愛好相似的人;35.80%贊同這是拓展社交圈的一種方式。

段鑫星介紹,正確引導大學生進行交往,一是培養其積極樂觀、理性平和的心態,關注大學生網絡心理健康,通過開展講座、團體輔導等;二是通過大學生朋輩輔導,開展小型討論,“比如大學生參與凈化網絡環境,探討我在其中可以做什麼。00后是‘電子寶貝’,是數字生活原住民,關注他們的網絡心理健康非常必要。”

“匿名在給用戶創造交往的‘烏托邦’,但是良好的空間依賴每個用戶的自律和他律。”徐雲蕾對匿名社交的態度比較積極,認為它可以幫助人們拓展自己的朋友圈,也有不少愛好電影、愛好音樂的朋友,“但是大家在敞開心扉的同時也要注意甄別,保護好自己的合法權益。”

年輕人的2.5次元,是“烏托邦”還是“修羅場”

“糖皮包裹下,也許是毒藥。”在肖澤看來,匿名社交環境存在一定風險,稍不注意便會對用戶造成傷害。“最大的問題就是隱私的泄露,個人信息是否能得到安全保障讓人擔憂。”肖澤表示,有時隨手分享的一張照片都可能被人推測出具體的活動區域,不經意間就從“匿名狀態”滑向了“實名狀態”。

“如果你不來,我就給你買1000個‘電話轟炸’!”元宵節前夕,徐雲蕾遭到了自己在匿名社交平台上結識的網友的“威脅”。在反覆的明確拒絕後,雖然對方沒再繼續糾纏。但被“威脅”的場景依舊讓她后怕。她認為,如果對對方沒有足夠的信任,不要貿然交換聯繫方式,也不要過多透露自己的隱私信息。徐雲蕾介紹,部分匿名社交平台會在聊天頁面的顯著位置提醒用戶保護個人隱私信息,“但是匿名環境仍容易給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人提供可乘之機。”如果在聊天中遇到陌生人問“約嗎”,徐雲蕾會直接舉報投訴對方。

作為一個曾使用過匿名社交App的“過來人”,張樂年對此類軟件保持中立的態度。“匿名環境存在潛在風險,新聞中也有報道。情感詐騙、錢財詐騙、個人隱私泄露……甚至是危及人身安全都可能發生,所以使用還是需要慎重。”在她看來,大學生要以理智的態度對待“陌生人社交”,時刻保有冷靜的判斷力。“在做好自我防護的同時,不要在法律邊緣試探。”

中青校媒調查顯示,66.46%受訪大學生認為匿名環境有利於不實及不當言論的傳播,64.17%表示匿名環境對詐騙等行為難以追責,54.17%認為在匿名環境中容易遇到壞人、造成財產損失。同時,信息安全難以保障(61.77%),充斥着暴力、色情等不良信息(54.17%)、導致負面情緒的蔓延(48.59%)、加劇網絡暴力(45.72%)亦是受訪大學生認為匿名環境中存在的主要風險。

事實上,各類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的匿名社交軟件大都難逃曇花一現的命運。推出后僅3個月,第一款匿名社交應用便因充斥誹謗、暴力、色情等不良信息而迅速下線;而後衍生的一些匿名社交App,也在短期的用戶增長后因內容監管、信息安全等問題被強制下線,慘淡收場。

面對飛速發展的信息技術,以及多元化的社交手段,段鑫星認為,監管方要切實履行職責,凈化網絡風氣。平台方有責任做好自己,絕對不能為了吸引流量而放任;大學生也要保持自律。“有效遏制網絡的負面效應是高校、網絡監管者、社會輿論、大學生合力共治的結果,各方各司其職,才能共同為大學生創造一個良好的網絡環境。”

大一下半學期后,張樂年加入了3個學生社團,不斷增加的課業壓力與豐富的社團活動填滿了她的生活,那款曾讓她眼前一亮的匿名社交App也被她卸載了。“現實生活中交到的朋友,已經足夠撐起我的社交圈了。”張樂年坦言,自己的傾訴欲和交友需求在現實生活中得到了滿足。如今,相比於線上匿名社交,她更喜歡線下真實的接觸和相處。

在討論“匿名社交”的話題帖中,有網友將實名社交軟件比作“精修版自己”的展覽版,將匿名社交App看成與他人分享真實生活的共享屏,“從實名跑向匿名,享受的是沒有包袱的‘半熟’氛圍,可以更好地記錄生活,釋放自我。但是剛開啟的秘密花園,仍然荊棘叢生。”有網友坦言:“匿名環境終究和現實有差別,心裡的問題解決后,就和它say goodbye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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