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字節教育裁員后 “我還是想給它打工”

告別的時刻,來得有些突然。被裁員的前一天,程奇還在正常工作。直到下班,她才聽說,第二天上午要開線上會議。8月5日上午11點,字節跳動旗下的大力教育通過飛書舉行全國視頻會議,裁員是最重要的主題。各個區域負責人主持會議,優化通知像炸彈一樣扔了下來,而專門做小幼教育的瓜瓜龍首當其衝。

7月底,“雙減”文件正式落地,校外培訓行業步入寒冬。包括程奇在內,大力教育各條業務線的許多員工都曾想過,遲早會有離開的一天,但也沒有想到靴子落地如此之快。

不少人在發懵中匆匆交接工作,辦完離職手續。程奇還沒有徹底接受被裁的消息,就在開會第二天發現,她的飛書賬號已經無法登陸,只能感慨“字節的效率真的很高”。

一股飽含不甘的離愁別緒,很快在離開字節的人們之間瀰漫開來。

姜偉此前在長沙瓜瓜龍工作。他回憶道,當時辦公室有些吵,有的同事哭了,“整個流程很有儀式感,很難不讓人動情”。和朋友抽了一支煙,拍了“畢業照”之後,姜偉的字節之旅宣告結束。

作為國企前員工,姜偉辭職跳槽字節,本來想拼一把,現在卻要面對失業。不過,他對這次冒險並不後悔,因為至少進過字節,“有面兒”。

有人去社交平台傾訴,“很難過,不僅僅是失去了工作,更難過的是不能跟同事們一起邊奮鬥邊賺錢邊玩耍了”。

但也有人為高額裁員補償而歡欣。一位清北網校的被裁員工發了一條被裁員的微博,誇讚字節“良心企業,第一次被裁還這麼開心,躺平躺平”。

在接受字母榜訪談時,多位大力教育前員工對於不得不離開感到十分惋惜,並表示未來如果有機會,仍然願意再為字節跳動工作。但也有人認為,自己失去了應屆生身份,卻又沒能在字節積累足夠工作經驗,難免會對未來找工作形成一定阻礙。以下為四位被字節教育裁員者的口述實錄。

A

姜偉,23歲

“離開國企的這場冒險,我不後悔。”

周三下午,我聽同事說,他的組長透露可能馬上要裁員了。不久,我們接到通知,周四上午11點要開會。那時候每個人心裡都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

周四上午10:30左右,大家陸陸續續到了辦公室。我和另一個同事聊天,氣氛還算輕鬆。我們聊起前幾天離職的同事,為他感到可惜,覺得自己留到最後是幸運的,同時感覺很不舍。

11點,會議準時開始。這是字節教育線全國範圍的一個會。每個地區的負責人主持各個分會議,但是各地有很多字節的員工此刻正在和我們一樣,坐在工位前,用飛書線上視頻會議的方式,聽收劍入鞘的聲音。

會議宣布,瓜瓜龍短期班的員工全都要走,我也是其中之一。辦公室有些吵,我聽不太清楚,也不是很關心了。只知道有N+2(編者註:按工作年限外加2個月工資的標準支付賠償金),沒休完的假期會折算,諸如此類。我對公司還是比較信任的,這些都在意料之中。

被字節教育裁員后 “我還是想給它打工”

隨後,我們在線上辦理離職手續,歸還電腦、手機、工牌。我的電腦里沒什麼個人的東西,一關機,就拿去上繳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心態整體比較放鬆,在我看來,辦公室里也沒有壓抑的感覺。

當然,還是有同事哭了。整個流程相當有儀式感,很難不讓人動情。我和同事們拍了“畢業照”,和老煙友一起抽支煙,就各回各家了。

我還不知道怎麼和家裡人說,他們只知道我現在沒工作了,但是還不知道裁員。

我自己覺得沒什麼,裁員甚至比自己離職或者被開除之類的,對未來的影響更小。何況有賠償的話,也可以支撐我一段時間。但是家裡人可能會焦慮吧。

我來自一個老工業城市,可以說家裡人只認國企。幾個月前我從國企辭職,出來自己找工作,他們覺得我瘋了。

那時候我生扛了一兩個月,目標就是字節。感覺進了字節,就能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證明自己可以,說粗放點,有面兒,是不是?

我甚至前後用好幾家公司去練手,上網查面試的話術,最後成功拿到了瓜瓜龍的offer。

在字節工作,也不過三個多月的時間。這期間,我從國企的955慢節奏生活,一下就跳到了大廠+教育行業的高壓高節奏生活里。每天要在有上百名家長的群里溝通事情,還有不間斷的日常培訓,真的是扒了層皮。

一起進來的同事,有的在第一周培訓考核期就被淘汰,有的在月考核里轉化率不達標離開了,還有的自己走了。我撐了下來,雖然業績不好的時候會挫敗,會覺得受不了了。甚至有的時候,當我需要去和家長聊續課的時候,會始終有一些不適感。但是整體而言,不管是福利待遇還是同事關係,都讓我很享受在這裡的工作。

我還記得抽煙的時候第一次遇到領導,我特緊張,畢竟我以前是國企員工嘛。但是和領導一起抽了幾次煙之後,發現甚至可以和他開開玩笑。這裡就是這樣的,我們互相之間不叫老師,不叫XX總,就叫昵稱,或者叫一聲“同學”。

在瓜瓜龍的幾個月是一場冒險,它改變了我。不管以後去哪裡,做什麼,這裡都是我出發的地方。

你問我留到最後一刻,是不是知道會有賠償?說實話,有賠償自然是開心的,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離職也很幸運。但是N+2的賠償金,幾個月也就掙出來了。對我來說,留到最後一刻,是因為我喜歡這裡。

B

程奇,24歲

“被辭后,我還想找字節的工作”

我是去年畢業的,11月入職了,工作是社群運營班主任,其實就是銷售。

我之前並沒有銷售或在線教育行業的經歷,去字節也是“險過”。兩次考核刷下了60%的人,我第一次考核沒有發揮好,第二次表現還可以,最終比較幸運被錄取,很珍惜進大廠的工作機會。

這份工作很累,單休,每天最早晚上10點半下班,不過有加班費。我銷售能力不強,工作也有KPI和淘汰制,一直很擔心自己因為能力原因被裁掉,所以一直不敢鬆懈,休息時間很少。

還好,我最後還是平穩度過了試用期,就這麼一直呆了大半年的時間,而身邊當時很多同期的同事都已經離職。

我沒想到,自己被裁掉,不是因為個人能力,而是突如其來的政策。

被通知裁員的前一天,我還在正常帶班,與家長小朋友聊天,照常完成工作。晚上下班,我聽到一些消息,說是8月5日早上11點開線上會議。

第二天的會上,主管突然宣布部門要優化,我當時還沒參加,就成了被裁的那一個。聽到消息我當時還在發懵,匆匆交接班級辦離職,稀里糊塗地被裁掉了。

瓜瓜龍北京新城市廣場的現場瓜瓜龍北京新城市廣場的現場

字節的效率確實是高,5日跟我們說裁員,6日我再想登陸飛書賬號,上面就已經顯示賬號被凍結,其他同事也一樣。

不過,字節給出的裁員賠償很高,N+2。我工作還沒到一年,雖然賠償金還沒發到手,但也算是帶薪休假2個月。

我本來想拿到賠償金后,先躺平一個月。不過有朋友勸我還是快點找工作,我朋友圈裡甚至有賣保險的師姐,還發了一條招聘朋友圈。不過,字節待遇還是很好,賠償金也很高,離職以後,我還想找字節的工作。

C

趙沁,23歲

“入職一個月就被裁員,我該怎麼辦?”

我來自一個三四線小城市,考上了普通二本,畢業之後剛開始房租和生活費都是父母給的,心裡也只想着一件事兒,就是“掙錢”。

我在一個月之前加入瓜瓜龍,擔任社群運營班主任,工資也就發了三千塊錢。直到裁員,都還沒有輪到我帶班。

“雙減”政策下來之後,我就有了逃不過裁員的預感,身邊也先後有同事主動離職,這段時間真的還蠻焦慮的,生怕會有裁員波及到自己,也一直都抱着僥倖心態。然而,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

8月5日早上,會議結束之後,我成了被裁員的那一個。其實前一天,我就知道自己就要面臨失業了,同事之間也互相通了氣。

從開完會到辦完交接,也就不到仨小時,主要是排隊歸還電腦等物品,領離職禮物,和大夥一起吃散夥飯,然是領了打包箱,最後收拾東西回家。

被字節教育裁員后 “我還是想給它打工”

這一切感覺都不太真實,領導“再激進一點”的講話聲還在耳邊盤旋,從入職到離開也就一個月的時間。

我所在的團隊差不多全部被裁,賠償金是N+2。對於我這麼一個入職一個月的應屆生來說,這個賠償還是挺好的;而且在字節工作的這段時間雖然短暫,但是很快樂,同事之間相處也非常融洽。

說不遺憾是假的。我曾經計劃先在教育行業干,攢點錢之後再開拓發展,但是沒想到,剛進入這個行業,整個行業的發展就受限了。現在這個行業被砍掉,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

之前家裡長輩也總是說讓我去回家考公務員,但是我不太想過那種生活,總是計劃着出去賺更多的錢,讓自己活得瀟洒一些。但是我發現,在大城市,沒有錢,甚至是生存都難,日子好像是隨時都過不下去。接下來,我必須要跨行業去找工作了。

D

劉靜,26歲

“應屆生身份沒了,我不開心”

周四上午11點,在公司前台,我和其他幾百人在一起,聽公司在該地區的一位領導說:“感謝一直以來的陪伴,要和大家說抱歉了。”

有人在竊竊私語,我給男友發信息:“我怎麼覺得我要涼了呀。”但是心裡還抱有一絲希望,畢竟就在這周,部門領導還在會上讓大家不要太擔心,說我們應該不會受到影響。

那時候就在想,確實是要裁員了,但是會不會是部分裁員?直到講話的領導開始講賠償方案,才知道在場的幾百個人,都在裁員之列。我原地失業了。

我又給男朋友發了條信息:“完了,我真的涼了。”

這天我本來應該休息的,我們剛剛做完了一波活動,會有兩個休息日。但是周三下午臨時通知,要我們周四上午都來,11點會開個會。負責通知的領導甚至說,要我們把電腦都帶上。

我記得有同事問他:“那明天算加班嗎?還是後面可以調休?”領導也不清楚,只能說明天再說。這會兒才明白,帶電腦是因為要和手機、工牌一起,交還上去了。

如果說其他一些業務線的教育從業者,早就有心理準備的話,我們這些人可能是最手足無措的。雖然有了雙減政策,但是這是個新業務,而且據公司領導介紹,我們這個地區是全國表現比較好的,再加上針對的學生年級比較高,這都讓我們有很強的僥倖心理。

入職的這段時間,我感覺自己找到了理想工作。此前我在小的教育機構當過老師,那裡拿死工資、溝通流程混亂,而且課的單價很高,銷售是主體,老師是其次。

字節這邊,不管是教學的培訓、服務環節、質檢都非常清晰,工作強度有時候也很大,但是讓人充滿希望。其實我這周還在默默地做未來兩年的職業規劃,打算在字節教育長期發展。

在這個會議上才得知自己失業了的,有我這樣的新員工,也有老員工,甚至有一些組長級別的員工。會後,我們可以在前台拿一份告別禮物,有女生在哭,我和其他幾個教培老師湊在一起,商量怎麼辦。

當然,大家還是不敢相信,但是剛才會上說的很清楚了,周五之前辦理手續,就可以拿到賠償,我們都得當下辦理手續了,確實是結束了。

被字節教育裁員后 “我還是想給它打工”

幾個年紀比較小的老師,看起來還比較輕鬆,可能是因為有賠償,覺得心裡也比較平衡吧。而我卻開心不起來,應屆生身份也沒了,未來怎麼辦?該做什麼呢?

好在大家都在互相安慰,氣氛沒有變得很糟糕。我想起在字節經常聽到的一句話:擁抱變化。這四個字給了我一些力量。

剛才我看到班級群有家長在找我,但是我工作手機都交上去了,她要找的那個“老師”並沒有出來回復她。而我用自己的私人微信蹲坐在群里,像一個局外人。

好像一夜之間,教培老師變成了一個遭人詬病的職業,我不能理解。一直以來,我付出自己的勞動,我對教學生這件事也很有熱情,有什麼可指摘的地方呢?

未來我可能還會想辦法繼續教學,轉做成人職業教育也好,留學培訓也好,都可以。我也會同時準備教師編製的考試,總之,前途還是有些迷茫,祝我好運吧。

(文中受訪者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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