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68分之一,被悄悄救活的他和他們

夜裡八點,天津人張喆民正在去往西南方向一處軟件園上班的路上,那裡有微博設立在這座城市的客服中心。在今年“4.29首都網絡安全日”前夕,作為微博用戶服務輿情組組長,張喆民接受了新華社採訪,首次向公眾展示了該平台在“防自殺干預”方面的努力。據其透露,微博用戶服務輿情組自2017年成立至2022年7月底,累計上報了5268例疑似自殺案例。

5268分之一,被悄悄救活的他和他們

撰文/王三三

編輯/張茜

“自殺干預”如何被納入服務監測體系,又是如何運轉的?互聯網平台怎樣才能更好地拯救自殺風險人群的生命?鳳凰網《在人間》與微博用戶服務輿情組成員進行了深度對談。

5268分之一,被悄悄救活的他和他們

“躺在新房子里,遺書寫好了,刀劃過的感覺一點也不疼。爸媽,對不起了……我們下輩子見吧。”這是微博用戶服務輿情組上報給網警的一條博文。宋雨欣是該組成員之一。

大學畢業后,宋雨欣從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微博客服。準確地講,她入行時是一名文字客服,用無聲的語言與用戶打交道。“稍有疏忽,就容易讓人誤解。”共情力的培養少不了。十一年過去,她沒換過公司,連辦公地點也沒變。

上班時,宋雨欣愛穿T恤和牛仔褲,夏天則穿更透氣的運動褲。客服的工作較為規律。每個工作日,宋雨欣提前15分鐘抵達公司,先打開電腦,再接一杯水,重點瀏覽前一天的工作交接,還有服務策略的調整報告。“保證一天的工作不出差錯。”看完這些后,她便上線解答起用戶的各種問題。

不工作時,宋雨欣喜歡宅在家或跟朋友出門逛街。性格大大咧咧,比較外向的她,工作時卻從不服輸,常利用午休的時間,追一追單子,將落下的進度趕一趕。入職一年,她即被評為優秀客服。

積累了一些經驗后,大概過了三年,她申請面試組長。本來沒多大勇氣,“領導覺得我可以勝任,給了一些建議。”

宋雨欣稱呼的“領導”,是與她同期加入微博的張喆民。他們都隸屬於微博用戶運營部。看上去溫柔敦厚的張喆民,年紀與宋雨欣相仿,沒什麼架子,下屬有什麼事,都願意找他聊。

2017年,為了更好地服務用戶,張喆民牽頭組建了用戶服務輿情組,主要處理因服務不到位而引發的輿情。

面試時,張喆民偏向招募女性,“她們的心更細一點,對某些內容想到的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層次更豐富,這方面比男生強。”

晉陞為小組長的宋雨欣,帶領十人團隊在一線又幹了兩年。看到內部競聘的啟示,再一次主動報名。自認屬於“敏感度”比較高的她,做完臨場的考題,得到了認可,順利加入到輿情小組。

一開始,他們的工作並不涉及“防自殺干預”,直到一件小事的發生。

有天晚上8點40分,宋雨欣的組員接到一名微博用戶的來電,稱有個博主“自殺了”,要求趕快救救她。

宋雨欣立馬查看了相關微博內容,“確實存在自殺可能”。那時她完全沒有救人的經驗,也沒有權限查看用戶的個人信息,只得將情況上報給張喆民。

張喆民雖已下班,手機卻24小時開着。宋雨欣連珠炮式地說了一大通:那女孩發了些極為感性的話與世界告別,葯已經買好,還明確寫了自殺的時間,怎麼辦?

張喆民果斷叫來另兩組的組長,叮囑三人通過語音服務平台直接聯繫用戶,一刻不停地打電話,直到打通為止。同時,他讓組員向求助的用戶交代,“我們會第一時間上報領導並核實;如果真的有問題,也會第一時間上報網警。”

晚上9點過,電話終於打通。手機聽筒傳來“你是誰?”的問話。“我是微博客服中心,之前我們有接到用戶反饋您有過激的行為,想確認一下您目前是否安全?”這邊焦急地反問道。網友用虛弱的嗓音拒絕了客服的好意:你們不用找我了,我已經吃完葯,就想離開這個世界。講到最後,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情況緊急,“估計那個用戶已經進入昏迷階段。”宋雨欣趕緊轉告張喆民。他當機立斷,將情況上報給網警,尋求公安的幫助。網警找到當地派出所,自殺的用戶被及時送到搶救室。

過了不久,宋雨欣看到該微博更新了一條動態,大意是“洗胃清醒過來了”。她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一種莫名的成就感湧上心頭,“這位用戶得救了”。

輿情小組已經不只一次接到類似的用戶反饋——在微博發現遺書或遺言之類。張喆民意識到,有必要將“防自殺監測”納入到輿情小組的日常工作中,與其被動等待用戶的反饋,不如主動擴大服務範圍。

2018年6月,“防自殺干預監測”在微博內部啟動。

5268分之一,被悄悄救活的他和他們

初期,輿情小組僅靠手動輸入關鍵詞來排查自殺對象。在搜索框輸入“燒炭”,上千條消息中,真正涉及自殺行為的往往只有300條。通過關鍵詞搜索到的內容與自殺行為還不一定有強關聯,“有些人發電視電影情節也包括這些詞。”宋雨欣說。

宋雨欣每搜出一條“自殺”微博,都不會第一時間上報,而是先發在群里討論:胳膊上割了一兩個口子,是自殘還是自殺?有的割得很深,是不是打算直接了斷?

拿不準的則上報給張喆民判斷。“多報一個比少報一個強嘛,萬一報了之後人給救回來了呢?但網警覺得我們報的沒有意義,又怎麼辦?”這是宋雨欣接觸“防自殺干預”工作以來,時常糾結的地方。

“剛開始工作,大家心理壓力非常大:第一怕漏掉內容,第二怕浪費警力。我們認為很極端的,直接反饋給網警,可能人家只是抱怨一句。”張喆民解釋道。

根據自殺群體獨特的表達方式,輿情小組不斷完善着詞庫。客服與人工智能的配合日益增強,系統歷經一次次更迭,也日趨準確。後期優化關鍵詞庫后,依託大數據抓取,準確率提高到60-70%;微博綜合上報時效與去年相比,幾乎縮短了一半。

效率提高了,一個悖論卻始終存在:機器人缺少感知力,無法拿捏情感的虛實和思想的真偽,篩選和上報環節還需人類介入。

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工種是勞動者渴望被人工智能替代的,宋雨欣認為自己的就算一個。“我希望機器人替我們多做一些。”一方面,機器人監測的準確度越高,挽救的生命就越多;另一方面,機器人看到血腥圖片不會像人一樣產生不適感。

看到大把安眠藥藥品的照片尚能接受,“最怕看到割腕的畫面。”宋雨欣說。每每看到類似的圖片,總能聽到安靜的辦公室回蕩着她“哎呀……哎呀”的叫聲,這是宋雨欣緩解情緒的一種方式。稍息片刻,她再回神繼續監測。

引發生理不適時,宋雨欣就趁午休時間去戶外走一走,欣賞園區里的樹,或與朋友聊聊天。要是遇到陰天,她則在工位上戴着耳機,看看搞笑綜藝,“轉移注意力”。客服的休息時間相對固定,每個人輪休一小時,通常吃飯就三四十分鐘。宋雨欣用來做心理建設的時間,也只有這麼多。

每天6小時專盯自殺,宋雨欣偶爾也感到煩躁,專註力嚴重下降。一旦到了這種程度,她會跟張喆民申請休假一天,讓其他同事代班。

“一段又一段傷感的情緒在積壓時,如何幫助他們排解和保護自己,我認為是一個主要問題。”張喆民說。

公司提供培訓課程,主要偏重提升溝通技巧和理解用戶心理;至於如何釋放工作中的壓力,更依賴團隊成員的互幫互助和自我調適。

幫助大夥“忘掉”是張喆民認為最直接的干預辦法。有人喝熱水,有人品美食,宋雨欣煲綜藝,還有像張喆民一樣,用運動替代大腦的運轉,暫時抽離出來。“每個人調解的方式不一樣,大夥需要不斷嘗試哪一個最有效。”

團隊成立四年,有少數人放棄了,選擇回到基礎的一線崗位,“在那邊繼續發展”。宋雨欣還沒倦怠,加入微博以來,她反倒覺得自殺輿情監測是最具意義和挑戰的工作,“起碼可以挽救一些生命。”

5268分之一,被悄悄救活的他和他們

大四那年,也即2011年,宋雨欣第一次接觸微博。與多數網友一樣,她將微博當做心情筆記,偶爾發一發;或者追一下明星動態。轉到輿情小組后,她越來越多地關注起微博上有負面情緒的網友。

“割腕到底該怎麼割?我划三下了流的血還是不多。”

“好了,吃完葯該寫遺書了。就這樣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現在他們都看着我,不讓我做傻事。其實我有想過在學校跳樓,可這樣會給學校帶來很大的麻煩,那我就是個罪人了。”

……

這樣的內容,還有很多很多。

微博是一個無限擴展的網絡,也像一個巨大的樹洞。近些年,隨着人們對心理健康問題的重視,超話出現了諸如“抑鬱症”“雙向情感障礙”等新詞條。在現實中無人關照或倍感孤獨的靈魂,選擇到上面傾訴苦楚,刻下生命最後的划痕。

自殺的緣由各不相同,宋雨欣關心陌生的網友到底遇到了什麼坎兒過不去,“是家庭瑣事、感情問題,還是校園霸凌?”

宋雨欣悄悄關注起用戶,時不時瀏覽他們的微博主頁,同時監測是否存在自殺行為。“遇到不開心的事,他們會連續好幾天發負面的內容。有的沒到自殺那麼嚴重,但每天會分享不愉快的心情。”

除了瀏覽微博,宋雨欣也關注下面的評論。有些人只是發布了輕生的想法,評論中就出現鼓動甚至網暴的聲音——“你去啊你去啊”“我不相信你會自殺”“寶寶祝你成功”,反而刺激網友進一步採取自殺行動。輿情小組監測的用戶群體越來越多,除了自殺,還包括評論區涉及網暴的人。

除了“防自殺干預監測”,微博還推出了“一鍵防護”功能。面對網友不友善的言論,用戶在隱私設置里,可以開啟“評論防火牆”功能,由系統自動屏蔽人身攻擊和惡意騷擾的內容。涉及教唆、拱火等傷害性的內容,平台將予以限制展示的處置。

研究發現,“跳樓、割腕、燒炭、自縊等是高自殺風險人群表達的主要自殺方式。”現今在微博搜索這類詞彙,也將獲得友善引導,跳轉頁將出現一幅印有“你並不孤獨,我們都在”和“全國24小時免費心理諮詢熱線010-82951332”字樣的橫圖,佔據了屏幕三分之一的大小,比較醒目。

5268分之一,被悄悄救活的他和他們

■微博上的友善引導,24小時免費心理諮詢電話。

發博的網友,並非總那麼決絕。據張喆民觀察,他們一開始內心其實很矛盾:“前期他們沒有自殺的念頭,只是在網上表達患病的事實。第二階段是求救,會把自己的心態表達出來。”

“一般來說,從產生自殺的想法到真的實施自殺行為,中間還是有一個比較複雜的過程。”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國民心理健康評估發展中心主任陳祉妍接受《在人間》採訪時表示,“有的人很衝動,有的人很漫長。很多想要自殺的人,是有一定掙扎的,不是完全不想求助,只是不善於求助,不努力求助。”

絕大部分決定自殺的人,在行動前都有向外界透露過,有的是對身邊親近的人,有的是對網上的陌生人。“陷入抑鬱的人,擔心自己成為別人的負擔,會主動切斷表露痛苦的一面。”陳祉妍表示。

曾有一位熱愛二次元文化的少女阿V(化名),喜歡拍照,濾鏡常充滿清冷之感;也喜歡閱讀,熱衷分享自己的感悟。初春的一天,她突然在接近零點的深夜,發了一封“告別書”,談到自己計劃已久的離開,“世上沒有我的容身之所”“因為厭煩和疲倦我先走一步”。

輿情小組監測到該條微博,第一時間上報給了網警。隔了八小時不到,翌日一早,這條微博被打上“xx(屬地)網警:人已無礙,請大家放心”的標籤。

三天後,阿V更新了一條微博,出院了,也與爸媽和解了。她頓悟似的寫道:“如果早點說出來,就不會到這一步了。”該條微博目前積累了8000多點贊,還有1800多個評論,影響了整整一個群體。

不過,只要行動難免會遭到埋怨。微博呼叫中心相關工作人員曾接到一個女孩撥打的投訴電話,對方斥責微博“為什麼報警”?她表示,自己只是講了些過激的話,並沒有真的想死,結果全家都知道,不讓她出門了。

“做事情要能經得起罵,就像當人父母管孩子,總會被抱怨的。平台做這個事情,我覺得是積極的,是需要做的。一個人在上面宣洩了,如果這麼容易就能得到有效的支持,是比較幸運。”陳祉妍肯定了微博的做法,也提出了建議,“呼救和制止的行為是積極的,守住了最後一條線,但是只做了整個系統的一部分。想要自殺的人救回來之後怎麼辦?如果原來的心理問題沒有治療、生活困境沒有解決,那預防自殺可能只起到了局部作用。一邊做一邊發現,我們要做的事情越來越多。家人、朋友、網友、平台,大家都要參與進來。”

當你看到諸如“我吞葯了”“不想活了”的微博內容,採取的行動將多起來:你可以表達同情和關懷,多說安慰和鼓勵的話,以示支持與陪伴;也可以聯繫微博客服,將潛在的自殺對象納入到監測範圍中;倘若你願意多花時間,更可進一步學習心理健康知識,幫助自己和他人提高心理健康素養。你再也不是冷血的看客,而是參與紓困和拯救生命的行動者。

僅靠系統和輿情組的監測,在制止自殺行為上,難免存在疏漏。張喆民呼籲網友在看到有人流露出絕望、焦慮、抑鬱、悲傷的情緒時,“在那一刻站出來,拉他一把,或者喊一嗓子,也許結果就不一樣。”

(文中宋雨欣、阿V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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