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老年人被“情感主播”圈粉:是“家人”還是“獵物”?

看到母親“跟做賊似的”把快遞盒掩在一側、歪着身子躲進卧室關上門,饒思捷覺得既好氣又好笑。“自從關注了一些情感博主,我媽每天晚上都盯着手機看那些狗血劇情,然後在直播間買各種‘破爛’。”饒思捷為此與母親發生過多次爭執,誰也說服不了誰。“她還不肯告訴我花了多少錢,買的么多是三無產品。”

所謂情感主播,是短視頻平台主打解決情感問題或家庭糾紛的一類主播,他們往往打着“正能量”的旗號,在直播間表演着各種離奇、荒誕的故事。不管情節多曲折,經過他們的調解,各種矛盾最終都會走向“圓滿結局”。屏幕另一頭,觀看直播的粉絲隨之拍手叫好,點贊稱快。

實際上,調解只是“引流吸粉”的幌子,帶貨變現才是最終目的。這或許無可厚非,但他們所售的商品多為假冒偽劣,讓最忠實的粉絲成為被掠食的受害者,一切都變得複雜起來。

入坑“情感主播”

大約半年前,饒思捷的母親關注了幾個情感主播的直播間。那時起,從衣服、杯子、垃圾袋,到鐲子、項鏈,她從直播間買的二三百元的“三無商品”數不勝數。“之前她還準備花一千買一位‘大師’的畫作,因對方遲遲沒有發貨才作罷。”饒思捷勸過幾次,無奈母親聽不進去。

是什麼直播內容讓母親如此沉迷?饒思捷“強迫”自己看了一場母親追捧的快手主播“清河李哥”的直播。那場直播中調解的情感糾紛就發生在主播團隊內部:一對員工情侶被“小三”插足,“清河李哥”代表正義一方,勇闖“小三”直播間,最終拿到了產品直播權。

之後是降價戲碼。“XX已經交不起孩子學費了,今天幫他討債,原價3999元的玉鐲現在降價到99元,先拍先得!”幾個人叫喊、爭吵、摔東西直至肢體衝突,以此顯示價格優勢。

“劇情之狗血,讓我大開眼界。”饒思捷說,調解過程中,“清河李哥”言語粗鄙,一言不合就開罵,站在道德高處批判,甚至用恐嚇、暴力的手段對待“小三”。

中老年人被“情感主播”圈粉:是“家人”還是“獵物”?

在她看來,直播中展現的矛盾糾紛都是編的。“實在想不通,我媽一個退休護士長,怎麼會被這種內容吸引。”

儘管很多年輕人不理解,情感類直播卻收割了大量中老年擁躉,得到他們實實在在的信任和追隨。

記者日前進入“清河李哥”直播間時,有200多萬粉絲在觀看他尋訪“外遇現場”。而他的粉絲總數已超過2800萬。隨機點開幾名粉絲的資料,年齡都在50歲以上。

直播中,當事人正通過電話訴苦。“清河李哥”等人則根據線索走到工地,找到一名躲在牆角的男子,一番詢問和訓斥。

屏幕上刷滿了“李哥全網最正能量”“抓住她”“家人來了”等彈幕,偶爾穿插“這麼假,別演了”之類的評論。

直播進行到一小時左右,屏幕右下角隨即出現另一直播間的鏈接,“清河李哥”話鋒一轉: “家人們,趕緊去曉涵直播間”,“家人們,一分鐘內關注到15萬”……當曉涵直播間的觀看人數超過30萬時,“清河李哥”隨即下線結束了當晚的直播。

轉移到了曉涵的直播間,粉絲的熱情絲毫沒有消減。僅售39.9元的“足金和田玉吊墜”,銷量很快過千。之後的商品有字畫、工藝品和小家電,從幾百上千的銷量來看,粉絲們很是買賬。應援聲浪居高不下。“必須下單”“家人們永遠支持‘獨立團’(清河李哥的公會名)”等彈幕應接不暇,也有粉絲直接送“火箭”表達支持。

“這樣的直播再多看幾場,我的耳朵就要聾了。”饒思捷跟記者同步看完了直播,忍不住吐槽。

就是這樣的故事,牢牢抓住了饒思捷母親的注意力。“我媽每天至少要看五六個小時,很入迷,非常有代入感。 誰要坐牢了、誰出軌了、誰的公司要倒閉了……她是真的相信主播所說的。”

中老年“獵物”

母女之間的代溝,或者說審美差異,恰恰成為情感博主們競相爭奪的流量密碼。他們瞄準的獵物,正是互聯網世界的“新生代”——現實生活中“有錢有閑”的中老年人。

記者以“情感主播”為關鍵詞在多個短視頻平台搜索,發現在“正能量”標籤下,滿屏充斥着匪夷所思的倫理故事,如“保姆要嫁給69歲大爺,不娶就要賠償”、“農村婆婆來城裡看兒子,被兒媳趕出門”、“新婚丈夫半夜醒來卻發現身邊竟然躺着老婆的閨蜜”等等。

吸睛的標題只是引流吸粉的敲門磚,曲折跌宕的情節和大團圓的故事結局,更像永遠新鮮的誘餌,虜獲大量中老年粉絲的忠實追隨。

“跟看電視劇一樣的,有些求助人很慘,我就很同情,也佩服主播幫他們主持正義。”曾是情感主播“二晨”粉絲的尤阿姨說,當事人的無奈、恐懼、被騙,一方面滿足了她的獵奇心理,另一方面也博得了她的同情。

主播們都深諳煽情套路,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體貼,以居高臨下的道德審判之態,挑動着觀眾情緒。

記者看過一場調解夫妻感情的直播:男主播先是用溫柔體貼的語氣,讓正在連麥的女方發泄情緒,並從女方身上獲得男方的隱私;之後,主播撥打了男方電話,以挑釁和侮辱的話語激怒對方,劈頭蓋臉一頓罵;然後,男方講出了女方的錯誤,主播就以“對方沒和我說這件事,我不知道”為由搪塞過去……一個圈子兜下來,這對夫妻最終不計前嫌,重歸於好。

“大部分粉絲都是被直播中的戲劇性衝突所吸引。”從事直播電商渠道運營的鐘鑫認為,這種家庭瑣事與情感糾紛,最容易吸引中老年群體的注意,曲折跌宕的故事情節與大團圓的故事結局又能滿足中老年群體的心理需求。而情感主播們往往情緒激烈、語言煽動性強、喜歡道德批判,更容易讓中老年人上癮。

看情感直播的人,大多着迷於這種戲劇性和道德觀,還有一部分人,願意為“正義感”代理滿足埋單。不少情感主播的主頁簡介,會打着“正義”的口號,比如“伸張正義、正義永存、邪不壓正”、“身邊的爭議情感專家”、“把溫暖帶到千家萬戶,正能量從這裡出發”……這對於老年群體極具殺傷力。

尤阿姨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當時覺得二晨很厲害的,能處理生活中許多理不清斷不了的家務事。”她說,自己在生活中也喜歡幫老姐妹分析家長里短的煩心事,看主播調解糾紛讓她產生很強的代入感,甚至想在主播身上學一些調解技巧。

但在直播平台,“正義感”可以實現得更加輕鬆。美妝主播陳興明說,粉絲達到一定量級的情感主播,背後都有專業編劇團隊,人設和故事是精心編撰、演繹出來的。“之前有團隊找我加入他們,試播過一次,要配合他們背台詞、賣慘,實在受不了。”

在兒子提醒下,尤阿姨也認清了情感主播的真面目。

有3800多萬粉絲的主播“二晨”,長期在直播間演繹狗血連續劇:身價不菲的“大老闆”杜康拋妻棄子,“二晨”為伸張正義,帶着一幫人去找杜康討要說法……由此展開一系列的糾紛和調解劇情。

此前一場直播中,“二晨”從進門被人阻攔開始,到進門后挨個房間搜找,之後在桌子底下、窗帘后等各種角落發現杜康的情人。直到最後杜康出面,兩撥人開始互相理論,互相指責。一兩個小時后,“二晨”開始賣貨,以幾十元的價格購買原價成百上千元的商品。他告訴直播間的“家人們”,差價由杜康來補,大家買得越多,杜康虧得就越多……

直到被媒體曝光銷售假冒偽劣產品,加之直播間里的一名演員主動揭露其自編自導內幕,尤阿姨才從“二晨”製造的假象中醒悟,原來“這些情感主播都是騙人的,太壞心了”。

可直到現在,“二晨”的直播間依舊火爆,更多的粉絲仍蒙在鼓裡。

掠食“粉絲”

所謂的“情感調解”,實際只是主播們吸金的幌子和籌碼。引流、吸粉,所有這些鋪墊,最終都指向“變現”。

以“清河李哥”為例,直播前,他會先發布一條預告視頻,介紹當晚的委託人情況,並以“大家點贊到10萬,我就聯繫委託人進行調解”等為噱頭,積累直播間人氣,而後通過直播帶貨獲取收益。

賺錢的不僅是主播,情感直播背後業已形成從編劇、演員到演員培訓服務的完整產業鏈。例如,專門跟主播通話的委託人,業內稱為“麥手”,他們可單麥或多麥和主播互通,也可以自己找搭檔臨時搭戲,每場可獲數百元報酬。一些職業麥手還會配備變聲軟件,以匹配不同角色的需要。

各種直播劇本在電商平台也能輕易買到。記者在淘寶以“情感直播劇本”為關鍵詞搜索,銷售劇本的店鋪有上千家。其中,電子素材和常用劇本模板一般價格在9—20元之間,裡面根據不同行業和不同需求分了三十多個門類,在這些門類中,最為火爆的還屬情感故事類劇本。

一位店鋪銷量過千的賣家告訴記者,他們有自己的編劇團隊,線下也跟一些MCN機構(泛指管理多賬號的內容創作機構)有直接合作。根據篇幅和內容不同,他們的劇本售價從幾元到近百元不等,最受歡迎的劇情包括出軌類、婆媳矛盾類、鄉村劇情、家庭暴力等。

除了誇張的表演,主播們也擅長利用情感吸引力拉近粉絲距離。直播中,主播會稱呼屏幕前的觀眾為“家人們”,成為粉絲后,發表評論就會被標上“家族標籤”。這種“家人”的身份,代表着粉絲和主播建立了密切的情感聯繫,願意為主播花錢。

有了流量和粉絲,帶貨、接推廣是最便捷的變現方式。在主播的情感裹挾下,一些從來不在電商平台購物的中老年人,也開始在情感直播間下單。

尤阿姨的網購行為是從短視頻平台開始的。去年,她偶然看到某主播在為一位被丈夫拋棄的妻子籌款帶貨,出於同情便下單了包括鵝絨被在內的5件商品,花費1000多元,“收到貨時卻發現裡面的填充物根本不是鵝絨,還散發出臭味”。

直播間里,引流吸粉的招數遠不止於此。“假砍價”是情感主播們的另一個殺手鐧。不少情感主播會表演與“廠商”翻臉,讓他們讓利甚至貼錢、逼迫降價或再生產。例如,在兜售電器、首飾時,會撕心裂肺地喊叫:“如果不是全網最低價,我們就不賣了,現在馬上撤鏈接”,“廠家押了質量保證金在我這裡,家人們放心”。

而購買產品的粉絲,不少都跟尤阿姨一樣遭遇了質量問題。記者聯繫了在微博反映相關情況的網友“想明天後天都不上班”,她稱家人在情感主播直播間內買到的商品質量差、貨不對板,多次聯繫客服卻始終沒得到答覆,在直播間投訴此事後,還被主播罵為“黑粉”,受到人身攻擊,直至被踢出了直播間。

明明前幾次購買的商品屢屢出現質量問題,饒思捷的母親卻依然堅持熬夜看直播購買。饒思捷思忖,母親下單時,或是抱着支持“正能量”的心理,加之對主播信任度高,“就算買到質量不好的商品,她可能覺得只是偶然情況吧”。

中老年人被“情感主播”圈粉:是“家人”還是“獵物”?

從劇本到“正能量”標籤,再到專業演員和商品,不少中老年人就此深陷主播們設定好的劇情里。而一旦中老年人對某個主播產生了關注和青睞,由此而產生的信任感和陪伴感就會驅動他們進行消費,就算產品沒那麼令人滿意,他們有時也不會那麼在意。

在這種直播帶貨套路里,最忠實的粉絲可能成為最直接的受害者。

違法“表演”

不同於主流電商平台的直播帶貨模式,劇情式直播是短視頻平台最受追捧的方式之一,也是已經被驗證的“財富密碼”。情感主播中,粉絲量多的有幾千萬,少的也有幾萬,每場直播的觀看人數動輒幾十萬。

當越來越多的人轉型為情感主播,直播間的故事變得越來越離譜。有網友發現,同樣的劇情輪番在幾個直播間上演,全網情感主播都在直播解決同一個問題。

“如果單純只是靠劇情帶貨,想必不會讓社會公眾如此反感。”華東政法大學教授任超說,癥結在於劇情式、詐騙式帶貨背後的問題:“情感主播通過編造劇情賣慘炒作,帶有一定的欺騙性質,涉嫌違法。

從法律角度來說,只要是利用媒體將產品廣而告之的行為都應當視為“打廣告”。任超說,情感主播用語言話術誘騙粉絲購買產品,並“保證”產品質量上乘、價格低廉,顯然也屬於廣告行為。而摻雜了演員、劇本、麥手等因素,使得情感主播的帶貨行為具有一定的虛假性。“這種方式可能涉及虛假宣傳,違反《廣告法》第二十八條等規定。如果情節嚴重,相關主體可能構成虛假廣告罪。”

同樣在直播間頻頻上演的,通過你來我往表演“砍價”、先虛高標價再“虧本”降價等套路,在任超看來,是典型的價格欺詐行為,嚴重侵害消費者權益。“情感主播採用假砍價和價格虛高的方式售賣產品,實則是在進行虛假或引人誤解的宣傳,向消費者提供的商品信息並非真實全面,侵犯消費者的知悉真情權和公平交易權。”

這兩年,情感主播衍生的種種亂象已經引起了平台和監管部門的注意。去年3月18日,抖音安全中心發布《“賣慘帶貨、演戲炒作”違規行為處罰公示》,揭露情感主播演繹調解家庭矛盾、情感糾紛、私人變故等誇張情節,以此博取用戶的同情心,誘導其購買直播間內售賣的商品,並對相關違規賬號進行封禁。

行政監管層面也相繼出台直播管理辦法,對直播間運營者與直播營銷人員提出要求,在直播中不得含有違法和不良信息,不得以暗示等方式誤導用戶。

但在現實中,情感主播慣用的劇情式直播帶貨等套路卻從未得到根治,甚至在網絡上出現了更加隱蔽、針對性更強的特點。有些主播被平台封號后,改個名字捲土重來,仍乾著老勾當。

作為從業者,陳興明理解平台自我查糾存在放水的可能。“情感主播受到用戶歡迎,也給平台帶來流量和收益,單站在商業角度,平台必然缺乏主動監管的動力。”他認為,隨着監管趨嚴,外部力量能有效促使平台規範情感主播。

但在法律界人士看來,短視頻平台內直播間如果存在顯著違法行為,而平台未進行處理;或對經營者的資質資格未盡到審核義務、對消費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消費者損害的,都需依法承擔相應的連帶責任。這也驅使平台加強自我查糾。

“對賣慘帶貨、情感糾紛炒作等直播行為,平台應當建立內部懲處機制。”任超說,具體操作層面,平台對可能存在違法違規情況的帶貨直播,可以封號,或向消費者發送風險提示信息,提高觀看者的警惕性。同時,平台還應加大對商品質量、價格的監督,完善消費者評價機制。

不應被忽視的是,並非所有問題都要由法律解決,中老年粉絲和他們的家庭也應採取行動應對直播間的情感陷阱問題。“中老年人沉溺於情感直播間,從側面反映了他們的精神孤單問題。”任超說,平台和監管之外,家庭也要承擔起陪伴和教育的責任,減少他們對情感直播間的依賴和信任感,認清直播間中的情感陷阱。

饒思捷還在苦惱,如何將母親“從坑裡拉出來”;“清河李哥”和“二晨”牢牢佔據頭部主播位置,繼續追逐流量,掠食“家人”……如何扭轉魚龍混雜的直播生態,還需各方共同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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