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金，低調賺錢。全球娛樂巨頭迪士尼最近卻公開叫板佛羅里達政府，陷入了一場政治漩渦。美國佛羅里達州州長德桑蒂斯(Ron DeSantis)本周正式簽署該州議會通過的法案，取消迪士尼在奧蘭多迪士尼世界的半自治權，收回迪士尼在這裡享受了半個世紀的開發區特權。
新浪科技 鄭峻發自美國硅谷
不準提同性戀法案
美國佛羅里達州州長德桑蒂斯(Ron DeSantis)本周正式簽署該州議會通過的法案，取消迪士尼在奧蘭多迪士尼世界的半自治權，收回迪士尼在這裡享受了半個世紀的開發區特權。在陽光州執政的共和黨人毫不掩飾此舉的政治意圖：這就是對迪士尼此前公開介入佛羅里達政治，挑戰該州共和黨政府的報復措施。
短短一個月時間，佛羅里達與迪士尼延續半個世紀的密切政商關係就已經破裂。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還要從該州一項反LGBTQ人群的爭議法案說起。
今年2月底和3月初，佛羅里達眾議院和參議院先後通過AB1557/SB 1834法案，即《學校教育的家長權利法案》(Parental Rights in Education)，禁止小學三年級及以下的學校課堂討論關於性取向和性認同的話題，同時禁止在學校以“任何與年齡以及學生髮育不相符”的方式教授性取向與性認同內容。
在兩極分化的美國政治中，LGBTQ從來都是爭議最大的議題。佛羅里達這一法案迅速點燃了自由派的怒火，成為了全美的關注焦點。從聯邦政府到州政府，民主黨和共和黨再次展開了激烈爭鬥。
今年2月，該法案還在佛州立法程序的時候，就已經引發了全美國的激烈爭議。2月8日，美國總統拜登公開譴責這一“可惡”法案，承諾聯邦政府會繼續支持LGBTQ群體，保護他們的合法權利。但白宮無權干涉佛州的立法權利，只有走司法渠道尋求否決。
自由派將該法案稱為“不準提同性戀法案”(Don’t Say Gay Bill)，認為該法案不僅公然歧視同性人群，更是侵犯了言論自由。但保守派認為，家長有權決定孩子的教育內容，更有必要避免兒童受到學校的引導。兩派都認為自己代表着民意，不同的民調設置也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結果。
曾經的搖擺州佛羅里達如今已是深紅，共和黨佔據着參眾兩院超過六成的議席。所以，儘管遭到民主黨人的強烈抵制和自由派民眾的憤怒抗議，共和黨人還是強行通過了這一法案，在3月28日交由共和黨州長德桑蒂斯簽署，最終將於7月1日正式生效。
雖然LGBTQ維權機構立刻在聯邦法院對這一法律提起訴訟，但審理這起訴訟的法官卻是前總統特朗普提名的強硬保守派法官，他此前就曾多次反對同性婚姻合法化。鑒於聯邦第11上訴法院和最高法院都是保守派佔據多數席位，這一訴訟的前景並不樂觀。
公開施壓迪士尼表態
這一爭議法律的背景並不複雜。那麼，為什麼迪士尼這樣的全球娛樂巨頭要碰這個燙手山芋，捲入兩派的政治鬥爭呢？他們又為什麼要選擇站隊自由派，公開觸怒在佛羅里達執政的共和黨人？
從2月下旬開始，迪士尼前高管、核心員工、重要股東以及公眾輿論就在不斷施壓，呼籲迪士尼站出來施壓阻止佛州這一法案，甚至用抵制迪士尼產品來威脅。
為什麼非要逼着迪士尼站隊表態？迪士尼對佛羅里達經濟有着重要意義。他們是佛羅里達最大的僱主，在該州雇傭了近8萬名員工，奧蘭多的迪士尼世界更是佛羅里達招商引資和旅遊業的一張名片。
迪士尼在美國只有兩個主題樂園，全球也只有六個園區；按開業時間順序，依次是洛杉磯、奧蘭多、東京、巴黎、香港和上海。奧蘭多的迪士尼世界是創始人華特·迪士尼(Walter Disney)去世之前親自設計的，於1971年正式開業。
這裡是全球面積最大的迪士尼樂園，幾個園區佔地面積高達122平方公里，甚至比兩個曼哈頓的面積還多，已經相當於一個小型城市。這裡也是全球客流量最大的迪士尼樂園，疫情之前每年遊客高達5800萬人。2021年，迪士尼世界給佛羅里達州貢獻了7.8億美元的稅收收入，更別提給當地旅遊業帶來的巨大流量與消費。
此外，更讓批評者感到憤怒的是，迪士尼還是推動佛州共和黨議員們的大金主。據奧蘭多當地媒體2月底報道，2020年迪士尼給佛州共和黨人捐出了100萬美元，包括捐給州長德桑蒂斯的5萬美元。
最初的一個多月時間，迪士尼CEO查佩克(Bob Chapek)始終對此事保持着沉默，拒絕回應外界的質疑，避免公司捲入政治漩渦。他接替迪士尼CEO職位之前，長期負責迪士尼主題樂園業務，和佛羅里達州政要們同樣關係密切。
內外壓力與日俱增
但事態的發展顯然超過了查佩克的預期。2月底，迪士尼前董事長兼CEO艾格(Robert Iger)轉發了拜登的推文，就佛羅里達LGBTQ法案公開表明自己的反對態度。艾格表示自己“完全支持拜登總統。這一法案如果通過，會將脆弱的LGBTQ年輕人置於危險境地。”
艾格已經在2020年初卸任迪士尼CEO職位，又在去年年底辭去了迪士尼董事長職位。雖然此番表純屬個人行為，與迪士尼無關；但艾格擔任迪士尼CEO長達15年，在美國娛樂界和商界依然擁有不小的影響力，更對迪士尼員工有着巨大的號召力。他的表態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查佩克的輿論壓力。
艾格在社會問題上明顯持開明態度。他在2016年公開捐款支持過希拉里，後來又因為氣候政策公開反對特朗普政府。2020年他甚至認真考慮以民主黨身份參選總統，只是因為家庭反對、前景黯然等諸多因素決定放棄。
除了功勛CEO，迪士尼家族的繼承人們也站了出來。第三代成員阿比加爾·迪士尼(Abigail Disney)和羅伊·迪士尼(Roy P. Disney)先後公開表示對迪士尼支持佛羅里達共和黨人感到非常失望，他們要求迪士尼在佛羅里達反LGBTQ法案的問題上表明自己的立場。他們的祖父是迪士尼聯合創始人，父親曾經擔任迪士尼副董事長。
迪士尼家族的第四代成員查爾麗·迪士尼(Charlee Corra Disney)隨後更是直接出櫃，宣布自己是跨性別者，個人向LGBTQ維權機構捐出25萬美元，譴責佛羅里達的這一法案。雖然迪士尼家族並不介入公司運營，所持的股份已經不到3%，但卻依然對迪士尼擁有公開影響力。
沉默了一個多月之後，查佩克終於坐不住了。他在3月7日發布內部郵件解釋稱，迪士尼會和LGBTQ員工們站在一起，但公司並不願意對這一法案公開表態，希望得到員工們的理解。他承諾，迪士尼會通過令人振奮的內容創作，努力創造一個更加包容的世界。
然而，查佩克這種避重就輕的態度反而讓公司員工更加不滿。諸多核心內容創作員工也發表公開信，要求迪士尼譴責佛羅里達反LGBTQ法案。其中包括《奇幻貓頭鷹小屋》(The Owl House)主創Dana Terrace、《唐老鴨俱樂部》(DuckTales)主創Benjamin Siemon、《幽靈與莫莉》(The Ghost and Molly McGee)主創Bill Motz等等。儘管迪士尼帝國的業務相當多元，但內容製作部門才是迪士尼的真正核心業務，而這些創作者更是迪士尼最為看重的核心競爭力。
最終壓倒查佩克，讓他決定放棄不干涉態度的，是皮克斯和漫威兩大核心部門的施壓。3月9日，皮克斯工作室發表聲明，支持LGBTQ員工們的立場；3月16日，漫威工作室宣布譴責“所有侵犯LGBTQ人群基本人權的法案”。更為嚴重的是，迪士尼還面臨著一場員工倒戈。由於對公司的沉默態度不滿，迪士尼諸多員工計劃在3月16日罷工15分鐘，而後在3月22日進行大罷工。
公開譴責遭遇報復
面對着公司內部的群情激憤和罷工威脅，查佩克終於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選擇。如果繼續保持沉默，那麼自己不僅可能在公司眾叛親離，甚至會失去董事會的信任。此外，作為佛州共和黨的大金主，迪士尼也已經成為美國自由派的抨擊對象。
3月28日，就在佛羅里達州長德桑蒂斯簽署“不能提同性戀法案”的當天，迪士尼終於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態度轉變，言辭激烈地譴責佛羅里達這一法案，稱“這一法案根本不應該通過，也不應該被簽署。”迪士尼宣布向LGBTQ維權機構捐款500萬美元，支持他們通過訴訟阻止這一法律生效。
這種公開站隊的態度或許讓查佩克暫時緩解了來自公司內外的巨大壓力，但卻徹底激怒了主導佛州的共和黨政要們。儘管他們都曾經得到過迪士尼的政治捐款，但此刻維護自己的堅定保守派形象顯然更為重要。
佛州州長德桑蒂斯更加激烈地公開回擊迪士尼是“覺悟派”(Woke Disney)，“治理佛羅里達的是我們選民的利益，而不是那些加州的企業高管(迪士尼總部位於洛杉磯)。如果迪士尼想挑起戰爭，那麼他們選錯了人。”他們隨後開始安排對迪士尼的懲罰措施。
佛州共和黨人打算拿迪士尼開刀，也有殺雞儆猴的意義。過去幾年時間，佛州共和黨人一直處在美國左右兩派爭鬥的前沿，成為保守派的大本營；而德桑蒂斯更是積極扮演共和黨新一代領軍人物的角色，被視為最有可能的特朗普接班人。高調打壓迪士尼，有助於他提升自己在保守派選民中的民望。
如何懲罰迪士尼？為了招商迪士尼興建主題樂園，佛州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授予迪士尼一項特權，為他們設立一個特別開發區。在這個開發區內，迪士尼負責水電公路等基礎設施，同時擁有各種項目的經營管理權，無須當地政府審批。迪士尼就像是當地政府一樣，還有權發行免稅的市政債券。
但隨着德桑蒂斯的簽字，僅僅三周時間，佛州共和黨人就撤銷了迪士尼在奧克蘭享受了半個世紀的行政特權。迪士尼再沒有了特殊待遇，不得不和環球影城(Universal Studios)、樂高樂園(Legoland)以及海洋世界(SeaWorld)等同行面臨同樣的監管環境。
然而，這場迪士尼對陣佛羅里達的政企衝突背後，或許卻是兩敗俱傷。迪士尼失去了在佛羅里達的特殊優惠，未來在佛州的投資和增長前景也會面臨疑問。而佛州政府公開報復迪士尼，也會損害到他們的親商形象，當地政府還不得不承接10億美元的未償付債務。
即便對德桑蒂斯本人，這種高調打壓本州最大僱主的姿態也難言福禍。2018年德桑蒂斯以極其微弱優勢贏得佛羅里達州長選舉，只比民主黨候選人多出了3.4萬張票。今年他即將面臨連任選舉，8萬名迪士尼僱員屆時將如何投票，將會成為影響選舉結果的一大懸念。
企業再難置身事外
實際上，迪士尼並不是近年來唯一捲入政治漩渦的巨頭企業。過去幾年時間，隨着美國社會日見分裂，兩派爭鬥日益激烈，企業巨頭們也越來越難置身事外，要麼主動要麼被動地捲入其中。那些積極維護良好公眾形象的巨頭企業，也因此承受着來自員工和用戶的期待，承擔起推動社會進步的責任。
作為美國最具影響力的同性戀商業領袖，蘋果CEO庫克針對佛州法案第一時間表態，自己以LGBTQ身份為榮，對全美多地出台反LBGTQ的法律深感憂慮，尤其是針對未成年LGBTQ人群的法律。庫克承諾自己和蘋果會堅定支持LGBTQ群體的維權事業。
蘋果是同性維權機構HRC(迪士尼捐款對象)最為積極的企業會員。蘋果在美國國會的遊說議程之一就是反種族歧視。而且，在推動LGBTQ維權的問題上，蘋果或許是美國最為直接的巨頭企業。
早在2014年，庫克就直接施壓亞利桑那州州長否決一項歧視同性人群的法案SB1062(允許以宗教信仰理由拒絕服務同性人群)，否則蘋果就會取消在該州10億美元的藍寶石玻璃工廠投資項目。在蘋果等諸多企業和行業機構的反對下，亞利桑那州州長布魯爾(Jan Brewer)最終否決了這一法案。
在特朗普執政的四年時間，硅谷科技巨頭一次又一次地站出來，公開批評他的各項政策：無論是限制移民湧入，還是退出氣候變化全球行動。那些參與政府執法合作項目的巨頭企業，則面臨著來自自己員工的施壓。2018年和2019年，Google在員工強烈抵制下先後被迫放棄了美國國防部的無人機AI項目和邊境執法局的雲計算合同。
運動品巨頭耐克公司或許是政治立場最為鮮明的美國企業巨頭。過去十年，他們始終站在美國反種族歧視運動的最前沿，甚至不惜公開頂撞美國總統。2016年美式足球大聯盟球員卡佩尼克(Colin Kaepernick)用在球場下跪的方式表達對美國種族歧視和警察暴行的不滿，成為了焦點人物。此舉遭受了時任總統特朗普的強烈抨擊。
卡佩尼克就此結束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因為沒有球隊再願意簽下圍繞着巨大爭議的他。然而，耐克卻頂着來自白宮和保守派陣營的巨大壓力，在2018年簽下卡佩尼克擔任品牌代言，拍攝反種族歧視的廣告“堅持信念，哪怕犧牲一切”，引發了全美轟動和巨大爭議。或許，此次公開政治站隊是耐克最具冒險性的一次投資。至少從美國市場的營收來看，耐克在美國依舊保持着穩定增長。2018年耐克在美國市場營收153億美元，疫情之前的2019年則是160億美元，去年更是增長到173.6億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