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胡虹艷3年的貓確診“貓傳腹”病後，她從寵物醫生處得知，這種傳染病被稱為貓的“絕症”，無葯可治。但在她給貓咪服用一種買自國外的化合物后，它竟然痊癒了。這種化合物名為“GS441524”，2018年底，胡虹艷從中外文獻里得知它可以用來醫治“貓傳腹”。憑藉復旦大學化學系研究生的專業能力，她查到這種化合物的分子式，併購買原材料、通過實驗調試配比制出了實物。
胡虹艷將“貓傳腹”病的資料整理成冊
消息傳開后，上百隻患貓服用這種化合物后得以康復。胡虹艷合成的化合物也在上海寵物圈被奉為“救命葯”，她被患貓主人們喚作“葯神”。
2019年，她改良分子式后嘗試申請新獸葯審批。在申請尚未獲批的情況下，她與合作夥伴諮詢獸藥專家后決定，將這種對貓無害的化學物質作為添加劑加在已取得合法生產批文的另一款獸葯中，並進行生產、銷售。
胡虹艷認為，自己製藥的初衷是幫助患貓，並且沒有對患貓產生任何危害，她從沒想過會因此涉嫌刑事犯罪。2021年4月，上海警方以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將胡虹艷抓捕，目前，案件已進入審理階段。
胡虹艷的朋友前往看守所詢問，希望探視胡虹艷
貓的絕症“貓傳腹”
2017年年底，胡虹艷帶着小貓“Miumiu”去寵物醫院例行體檢。醫生髮現，Miumiu肚子里有一部分腫了起來，初步判斷是“貓傳腹”病。之後，她換了四家寵物醫院，最終Miumiu被確診。
公開資料顯示，“貓傳腹”學名是“貓傳染性腹膜炎”，是一種在貓與貓之間具有傳染性的慢性病。患此病的貓普遍存活時間在15到60天。
Miumiu是一隻布拉多爾貓（布偶），性格溫順，喜歡粘着主人，截至體檢時，陪伴在胡虹艷身邊已將近三年時間。
33歲的胡虹艷是湖南衡陽人，2013年考入復旦大學化學系讀研究生。因為“一個人在上海有點孤單”，她從2015年開始養了Miumiu，最多時她養過7隻貓。
Miumiu患病後，她諮詢過多位北京的寵物醫生，得到的回復多是“沒辦法治”。她曾在“病友”群里為Miumiu求助，得到的回復是“安樂死”。多名有十年以上從業經歷的寵物醫生也告訴記者，2017年以前，這種病基本上無葯可治。
在胡虹艷眼裡，這些貓是她的“感情寄託”。因擔心它們沾上髒東西，她從不讓貓在戶外活動，平時只喂貓糧。得知Miumiu患上的是絕症時，胡虹艷一時無法接受。
根據公開資料，貓傳腹的早期癥狀表現為，食慾減退，體溫反覆在39.8到40.6攝氏度，精神萎靡、體重下降，腹圍增大、毛髮無光澤。胡虹艷覺得Miumiu的病還處於早期，應該還有時間去想些辦法。於是，她開始查閱資料，“只要有一絲希望，傾盡所有我也要救它”。
她在網上查到，有一種名叫“GS376”的化合物能夠治療傳腹病。她花了上萬元通過化合物交易網站從國外買了一些，給Miumiu用上。寵物醫院的複查結果證明，治療效果並不顯著，但病情沒有太明顯的惡化。
這讓胡虹艷覺得有了希望。她堅持給Miumiu使用“GS376”，到2018年秋天Miumiu得以痊癒。整個過程，胡虹艷陸續花了20餘萬元。這期間，胡虹艷從微信群里得知，不少貓主因買不起這種葯而耽誤了治療，也有貓確診后安樂死。
她通過查詢國內外文獻得知，GS376對貓傳腹的治癒率大約在20%，治療周期大約在3個月左右，且存在複發概率。因擔心Miumiu有複發的可能，胡虹艷仍在空閑時繼續收集資料，並且有了製藥的想法。
在江蘇東西部小動物臨床獸醫師大會上，胡虹艷（右）向人介紹“傳腹康”
化學系研究生自製GS441524
2018年底，胡虹艷在網上查到了一篇關於GS441524這種化合物對治療貓傳腹有奇效的論文。
北青深一度記者檢索發現，胡虹艷當時查到的論文最早發表於2018年4月22日。當時，荷蘭的學術期刊《Veterinary Microbiology》在網站刊發了這篇論文，作者是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教授Pedersen等研究人員。這篇論文將“GS441524可治療貓傳腹病”的結論首次公開。
2019年初，胡虹艷與朋友一起組織成立了流浪貓救助站，收養流浪貓的同時，特意關注、治療傳腹病貓。她的朋友說，那時的她“覺得自己做了件有意義的事，但因為價格較高的問題，她仍在查各種材料，想把價格降下來”。
記者從北京、上海、鄭州三地的多名患貓主人處了解到，他們在2019年的不同時間段，通過不同渠道曾給患貓使用過GS441524這種化合物，花費在1萬元到5萬元不等。至於這個化合物在網上採購時具體成本如何，胡虹艷的夥伴稱，因GS441524價格不固定，買的次數多且交叉買來，胡虹艷已記不清準確花費，但相對於GS376要便宜一些。
2019年春天，胡虹艷在網上查到GS441524這種化合物的分子式后，她不再從國外購買這個化合物，轉而從國內購買原材料，與朋友一起做實驗，調試配比，制出了實物。
胡虹艷稱，她和夥伴曾按照論文上的方法對上百隻患貓進行救治，發現這種化合物並不是對所有貓絕對有效。她們觀察到，一些患有基礎病的、體質特別差的以及傳腹病已到晚期的貓，用GS441524治療后仍無法免於死亡。根據胡虹艷自己的統計，GS441524對傳腹病患貓的治癒率超過90%。
她的朋友介紹，“根據貓體質的不同，治好一隻貓的花費仍不會低於1萬元”，但在當年，比直接從國外購買化合物花費要低。
成功合成GS441524后，胡虹艷用自己制出的葯給患貓治療。當時，她合成的化合物在上海愛貓人士圈裡被奉為“救命葯”，她也被患貓主人們喚作“葯神”。
在申請新獸葯未果的情況下，胡虹艷等人將“GS441524”以添加劑的方式加入到已經獲批的中成藥里，對外以“傳腹康”的品名進行銷售
新葯合規化探索失敗
合成“救命葯”后，胡虹艷因“絕症可治”而高興，但她很快開始為“藥物沒有正式身份”而發愁。
公開信息顯示，美國研究人員Pedersen的論文發表后，關於GS441524治療貓傳腹病的療效和安全性研究開始出現。2018年底，《貓科醫學與外科雜誌》刊發論文公開了研究成果，研究結論提到“用GS441524治療的31隻貓獲得的結果超出預期”。2019年，國內科研機構的論文開始出現，研究結論均表明GS441524治療貓傳腹病效果好且安全。
同期，中國市面上開始出現治療貓傳腹病的GS441524，據一位愛貓人士統計，2019年曾出現至少12種含GS441524成分的獸葯宣稱專治傳腹病，且都是在社交媒體傳播相關售賣消息，其中不乏假消息。
上海一名患貓主人稱，2019年夏天，她曾在一個論壇上發貼求購GS441524，不久后，收到多個“能弄到”的消息。她確實拿到了真品，貓也因此得救。
雖然GS441524並沒有正規渠道，但寵物醫生們也會在實踐中對患貓主人提起這個化合物。北京多名寵物醫生介紹，寵物醫生圈裡，“貓傳腹”可治癒的消息也是2019年初開始出現。北京昌平一位寵物醫生告訴記者，當時，北京的個別科研機構招募“傳腹病”患貓進行實驗，他由此得知GS441524這種物質，但他並沒有購買渠道，所以遇到患貓時只會將藥名告訴貓主人，讓貓主人自己想辦法搞葯。
34歲的江園是上海的一名流浪貓救助志願者。2019年初，她救養的很多隻貓在例行體檢時陸續確診患“貓傳腹”。寵物醫生告訴她GS441524能治，但醫院沒有，得她自己找葯，並向她推薦了胡虹艷。最終，江園的貓得以救治。
胡虹艷和朋友曾想過讓GS441524“轉正”的問題。
她從2019年春天開始，用與朋友一起成立的公司申請註冊新獸葯，但限於GS441524的專利權，新獸葯成分來源無法合法化，申請程序很快中止。她曾多次與Pedersen溝通、與美國吉利德公司協商，仍未找到解決辦法。
胡虹艷的多位朋友稱，2019年初，胡虹艷對治傳腹病的藥物研究行為接近“瘋狂”。為了避開專利權限制，她整天整夜不睡覺，將自己的實驗數據、臨床數據等整理歸納，通過改變分子結構等方式研發出另一種非常接近GS441524的新型化合物。
通過給患貓試用，這種新型化合物雖比GS441524效果稍差，但也能治好貓傳腹病。她請新葯審批行業的專業人士幫着審查，后將這種新化合物作為新葯，在國內提出了新獸葯審批的申請，還在國內和美國提出專利申請。2021年4月27日，提交給美國的專利申請獲批。
按照我國的現行規則，新獸葯審批需要經過嚴格的臨床試驗等程序，至少需要5年時間才能走完審批流程。
“假設五年審批通過，不知道已經有多少貓因這個病死亡”，胡虹艷覺得等不起，她曾在愛貓人士微信群里看到過不少“傳腹病”患貓死去，原因多是患病後不能及時買到GS441524，或買到真品時病情已經惡化到無法治癒，也有的壓根買不起。
一邊是眼看着患貓陸續死去，一邊是自己製藥救活它們，胡虹艷與夥伴曾陷入兩難境地。最終，他們決定進行新葯審批流程同時，仍將自己合成的新化合物拿出來救貓。
無害的“添加劑”
面對新獸葯申請時間過長的問題，胡虹艷曾向生產獸葯的專業人士諮詢，得到的答覆是“可以將GS441524作為添加劑，加在獸葯的中成藥中”。
根據現行《獸葯管理條例》規定，禁止使用假、劣獸葯以及國務院獸醫行政管理部門規定禁止使用的藥品和其他化合物。胡虹艷查詢發現，GS441524這種化合物並未在禁止使用之列。
她諮詢過多名獸葯生產專業人士后認為，添加這種化合物對貓無害，也不影響原葯的效果，還擴寬了藥品療效，且使用對象不是食用牲畜，不會影響人體安全。她決定找一種已經獲得批文、可以正常生產銷售的獸葯，以添加劑的方式加入GS441524成分。
對於其中的風險，胡虹艷並非全無顧慮。《獸葯管理條例》還規定，獸葯所含成分的種類、名稱與獸葯國家標準不符合的將被認定為假獸葯；成分含量不符合獸葯國家標準的但不屬於假獸葯的將被認定為偽劣獸葯。條例中，對於這種行為的處罰是行政方面的。
胡虹艷查到過這些規定，但她在“遭行政處罰”與“對患貓見死不救”之間衡量后認為“小動物的命也是命，對貓是救命，對人也無害，不可能是犯罪”。
2019年春天，胡虹艷以公司名義，委託山東一家獸葯企業生產出添加了GS441524成分的獸用清瘟敗毒片劑，命名為“傳腹康”對外出售，每盒在1000元至1200元不等。
“獸葯清瘟敗毒片”是有國家正規批文的獸用藥。“傳腹康”這款藥物的包裝顯示，這款葯是“獸葯清瘟敗毒片”的一種，但在療效上，這款葯增加了“可治貓傳腹”。
胡虹艷承認，“傳腹康”未在監管部門備案，按照《獸葯管理條例》規定，屬於偽劣獸葯。專業從事獸葯合法化審批的人士曾提醒她，可能面臨行政處罰，她說“實際治療效果是有的，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通過愛貓人士、流浪貓救助人士、寵物醫院醫生等人的口口相傳，“傳腹康”很快在北上廣銷售開來。胡虹艷還曾帶着“傳腹康”在江蘇參加寵物藥品創新開發展覽會，傳腹康因此為國外所知。
根據胡虹艷統計的銷售情況，“傳腹康”在日韓地區寵物葯市場認可度很高，反響很好。認證文件顯示，日本橫浜的獸葯研究人員專門對“傳腹康”療效做了研究，認為效果很好。“傳腹康”作為獸葯受到日本橫浜地方法務局等機構認可。
目前，市面上依舊可以買到添加了“GS441”的藥劑
“葯神”被刑事拘留
雖然這款獸葯的口碑不錯，但隨着“傳腹康”在市面上的流傳，這款獸葯的合法性也引來相關部門的關注。
2021年4月22日，上海市公安局嘉定分局以胡虹艷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將她刑事拘留。
依據上海警方查明的情況，胡虹艷為非法牟利，夥同他人生產含GS441524化合物針劑，用以治療“貓傳腹”病，並以每瓶約1000元的價格向國外加價銷售牟利；胡虹艷以公司名義與獸葯生產企業簽訂協議、合同，採取套用獸葯清溫敗毒片批文手段，由葯企為她生產非法添加GS441524成分的傳腹康片劑，用以治療貓傳腹。同時委託他人在南通設立窩點將傳腹康片劑以1000元至1200元不等的價格對外銷售。
經上海市農村農業委員會認定，“傳腹康”“海外版國內銷售”部分系假獸葯。警方調查后認定胡虹艷等人套用清溫敗毒片生產批文所生產的“傳腹康”在國內銷售金額達1000餘萬元。警方認為，胡虹艷等人的行為已涉嫌構成生產、銷售劣產品罪。
根據《刑法》規定，“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是指生產者、銷售者在產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品冒充合格產品的行為，根據銷售金額不同處以相應刑罰。
胡虹艷被捕后，關於添加了GS44152的“傳腹康”是否屬於刑法中界定的偽劣葯一事，多位相關從業者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曾為胡虹艷做獸葯合規性審查的一位獸藥專家告訴記者，實踐中，因生產、銷售未經審核獸葯，在沒有產生危害後果的情況下，處以取締生產場地、責令限期整改、行政拘留、罰款等案例比較常見。被追刑責的情況很少見。
北青深一度記者檢索發現，2020年8月12日，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了唯一一份有關自製GS441524的判例。
判決書顯示，馮某等人自行配製治療貓傳染性腹膜炎的“GS441524針劑”對外銷售，馮某在2019年底被警方刑拘。案件中，涉案“GS441524針劑”被認定為假獸葯。馮某等人均被上海鐵路運輸法院判處緩刑。判決書上未顯示GS441524針劑產生實質危害的相關證據。
目前，胡虹艷等人的案件已經進入法院審理階段。胡虹艷等人被捕后，“傳腹康”消失在市場上。但記者發現，目前，在社交平台仍有大量售賣GS441524片劑、針劑的信息，多家國內電商平台上也有多個商家仍在公開銷售GS441524針劑、片劑，價格從幾百元到上千元不等。
記者聯繫其中一個貼子贊評較高的發貼者，對方稱能拿到GS441524，但發來的介紹圖片上並不體現GS441524字樣。對方強調“該葯僅限於科研試驗”，但有渠道拿到。
胡虹艷稱，在化合物上標有“用於試驗”是為了解決來源不合法的問題。她曾在救治患貓過程中了解到，一些科研機構給患貓用GS441524治療過程，是要打着“科研需要”名義進行的，否則就是違規售葯。
如今等待審判的胡虹艷仍認為自己的初衷是為了救貓，在她看來，走到這一步也是在藥物無法快速合規背景下的無奈之選。
記者/李東 實習記者/王元勛
編輯/石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