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廠打工的大學生:每天站12個小時,4年存50萬

  “本科畢業,找工作找到emo了,想進廠打螺絲。”進工廠,原本是找工作不順利時的一句自我調侃,但真的有一些本科生把進廠打工變成了現實。南方某省會城市的張蕾本科一畢業,就進入了在線教育行業的一家頭部公司,去年4月離開后的5個月里,始終沒找到穩定的工作。

“就連月薪3500元的文員,都只招有經驗的”,張蕾的經驗僅限教育行業,能讓她試試的崗位,薪資都大幅縮水,從未超過4000元。找工作不順利,她選擇了考研,也以失敗告終。到這時,她花光了積蓄,不得不另想辦法。

張蕾選擇了進廠,儘管每天要在車間里待上8小時甚至12個小時,但工作門檻低、上手快,收入比之前還能高出一兩千。

像張蕾一樣走進工廠的年輕人並不少。他們經常被問到一個問題,“為什麼本科畢業,還要進廠打工?”

深燃與其中幾位聊了聊,發現他們的故事或許可以扭轉一些固有印象:一是,進廠打工的收入,並不見得很低,有些人的月薪可以達到上萬元。二是,他們不全都是從最基層的流水線干起,有本科文憑的話,還可以干行政、財務、技術員、工程師等崗位。有報道稱,有些工廠為了招工,提供免費三餐、大學宿舍級住宿條件、全勤獎、內推獎。

河南洛陽的白晶為了積攢三戰考研的資金,已經第四次進廠;同在河南的余哲東,因為本科專業相關的體育培訓工作收入太低,進廠當起了技術員,包吃住,還能拿一年十萬的薪水,相當於老家小縣城普通老師的三倍;還有大學畢業的崔曄,學歷沒派上用場,卻因為朝鮮族的語言優勢、會簡單的CAD技術(計算機輔助設計),在一家工廠幹了六年,前四年的流水線崗位,讓他賬戶餘額超過50萬元。

但不可否認,周而復始的倒班、工作枯燥乏味、職業前景不明,讓他們感到疲憊。外界的眼光或鄙夷、或嘲諷,讓他們倍感壓力。有人愛面子,會主動隱藏學歷,有人更務實,藉機主動爭取升職加薪的機會。

進廠的他們想得很清楚,或是當成短暫過渡,或是為了快速攢錢,“現實就擺在眼前,要在社會上生存下去,不能太顧及外界的眼光”。

本科畢業,為什麼去工廠?

2022年2月22日,家住河南的白晶獨自坐上開往蘇州的列車,進廠打工。

前一天,是考研放榜的日子。白晶落榜了,她心裡默念,“果然和出考場時的第六感結果一樣”。這是白晶二戰失敗,她不甘心,“還要再戰一次”。但要備戰考研,繼續住在外地的考研宿舍,一個月就算再節儉,花費也要2000元左右。“短期內很難找到既靈活又能快速存到錢的工作,但進廠可以”。

工廠的用戶需求旺盛,尤其是江浙一帶和福建、廣東等地,工廠基地眾多。

23歲的她對工廠並不陌生,這已經是她第四次進廠。高中畢業時,就有中介拿着傳單,到學校招募短期工。她去過做鑽頭的電動工具廠,也去過富士康的手機流水線。流水線上的日子,很苦很累,好處是包吃包住,生活成本較低。每次進廠一個多月,她都能揣着四千元左右返回。

“這筆錢看起來不多,但對於普通大學生而言,能做好多事。”白晶在大學期間拿着自己賺來的錢,和朋友去了恆山、泰山等地旅行。不過,大學畢業后,依然還需要進廠打工攢錢,這是白晶沒料到的。

白晶告訴深燃,短期臨時工的薪資,都是按小時計算。在中介發布的招工簡章中,很多電子廠每小時的工價不到25元。不過因為疫情,工廠招人不易,白晶入廠時,工價是34元每小時。這是她四次進廠經歷以來的最高價。

這一次進廠,白晶打算干滿三個月,預計能賺2萬元,她定下的存錢目標是“至少一萬六”,這樣才能支撐她下半年備戰考研的花銷。

進廠打工的本科生們,有些人像白晶一樣把進廠打工當作是過渡期,也有不少剛畢業的大學生,是看中了這份工作收入可觀,儘管辛苦。

進廠打工的大學生:每天站12個小時,4年存50萬

崔曄本科畢業半年後,一直沒有找到適合的工作。後來在江蘇的一家外資工廠,一干就是六年,最主要的原因,是賺錢多。2011年左右,當大學同學大部分在當地每個月只能賺兩三千元的時候,崔曄的月薪能上萬,還有加班費,在流水線上苦幹四年後,賬戶里攢了50萬左右。

最後,因為這家企業效益不好,並且開始把工廠向東南亞遷移,他被裁員,才不得不離開。

1995年出生的余哲東,本科畢業后在老家省會城市鄭州工作,做的是和專業相關的體育培訓。每個月的薪資剛剛夠他租房、吃飯的花銷,打工一年,他連一萬塊都沒攢下。余哲東決定轉行。

恰好聽說有大學同學去了杭州一家做包裝材料的工廠,包吃包住,交完五險一金后,每個月到手少則五千、多則上萬,日常開銷也少,可能連薪資的30%都不到。“有些新工廠直接包下大學宿舍,條件比北上廣的小隔斷單間還要好,餐廳伙食也不錯。”

於是,2019年,余哲東在這位同學的內推下,進廠了。慢慢地,也開始了解工廠行情。

2021年年中,他從原來的工廠離開,休息了大半年後,今年他打算去福建一家新能源工廠。“新能源火了以後,一些相關工廠的待遇也成了拔尖的。”他的一位同學已經探好了路,只等下一批開放招工,他就動身前去。

“本科生進廠打工,是不是很丟人?”這是一些大學生進廠前猶豫的原因。但余哲東清楚,進廠,入職門檻較低,只要能吃苦,在這裡就能快速積累起一桶金,“手有‘餘糧’,才能心裡不慌”。

久坐、重複、枯燥,

進廠打工不輕鬆

到達蘇州的當天,白晶被提前聯繫好的中介接到了一家酒店。在路上看到周圍環境越來越荒蕪時,她一度十分忐忑:“不會被騙了吧”。

好在白晶一路還算順利。抱着短期過渡的心態而來,白晶不介意吃苦,“只要工價夠高就行”。

白晶進廠辦手續現場   受訪者供圖
白晶進廠辦手續現場   受訪者供圖

第二天開始,白晶就在中介的帶領下面試、體檢、簽合同、入住宿舍,到達蘇州三天後,終於安頓了下來。

很多工廠直接分配崗位,白晶被分配到了“品保”的崗位,“主要檢查手機屏幕有沒有污點”,並開始了為期三天的新人培訓。

剛進車間,她就開始了夜班生活,23點至次日7點這8個小時,等三天結束后,就增加到10小時一班,開始“兩班倒”狀態,一個月白班、一個月晚班。

白晶第一次進廠時的工作,每天要站12個小時,好在,現在還能坐着。“這個強度,已經算‘溫柔’了,就是有點費眼睛。”8個小時的晚班,除了中間休息20分鐘,要一刻不停地用眼,“一晚上一直在揉眼睛”。而且在無塵車間,一直要穿無塵服、戴口罩,堅持8-10個小時,實在談不上輕鬆。

“累”,是每位受訪者初到工廠時最深刻的感受。曾經在外資工廠流水線上的崔曄,也是每天站立12個小時,時間是8點半至20點半,一個月白班、一個月夜班,每個月休息一兩天。“我的體重從130多斤,降到了90多斤,我媽一度非常擔心我的身體”。

余哲東也是如此,儘管他因為有學歷,一進廠就是技術員,主要負責調試設備,但也不算輕鬆。他所在的工廠是“三班兩倒”(一天白班后,次日晚夜班),每天工作12個小時,沒有休息日。“每天圍在機器旁邊,有時機器運轉不順,就需要一直調試,非常心累”。

工廠的工資,基本都是按工時而定,要想拿到高工資,主要還是靠加班。余哲東最多的一個月,賺了一萬多,代價是連着上了7個白班、7個夜班,整整半個月,每天工作12個小時。

接下來,余哲東打算去的新能源廠,本科學歷的可以直接從第三級開始,起薪更高。但具體能做什麼崗位,還是要看分配。

除了“累”之外,本科生們進廠工作的第二大感受,就是枯燥、乏味。

崔曄每天的工作內容是在車間里加工屏幕光板、卡槽,做的都是機械化動作,把機器生產出來的光板冷卻、切割、加工,幾十秒就要完成一遍這套流程;每天要加工上千塊光板,就意味着要重複這套流程上千次。

崔曄曾經所在工廠   受訪者供圖
崔曄曾經所在工廠   受訪者供圖

熟悉了操作流程后,崔曄每天下載大量有聲小說在手機里,進入車間后,就自己一邊戴着耳機聽書,一邊工作,來緩解工作的煎熬。那四年中,易中天等人的相關作品集,他聽了個遍,《黑道風雲》、《凡人修仙傳》之類的網文小說,他更是沒落下。

在流水線上工作了四年後,崔曄終於遇到了“升職”機會。因為當時工廠需要懂辦公軟件、又懂韓語的人,他恰好符合這兩個條件,便被調到人事相關的崗位,只需要偶爾進車間。

但在工廠,就連食宿全包、生活成本低,這個曾經十分誘惑的優勢,某種程度上也成了桎梏。

流水線上的四年時間,崔曄吃住都在廠里,每個月只會出廠一次,感覺非常不自由。大學畢業時所謂的“理想與抱負”,都在枯燥的生活中逐漸消磨殆盡。

才吃了不到一周的食堂,白晶就已經膩了。“看到食堂的炒麵條,就難以下咽”,下班之後的時間,就只想睡覺,完全沒有精力再做其他的事情,更別提備戰考研了。

據余哲東觀察,有的工廠會有工齡津貼,待得越久,工資越高。但因為不適應流水線作業,很多本科生進廠之後,會慢慢從車間工作,向行政、文員轉崗,哪怕薪資可能會下降。

社交平台上,時常能看到本科生們發帖,要麼抱着短期過渡的心態、要麼抱着體驗生活的心態,信誓旦旦地要進廠打工,但有相當一部分都忍受不了這份苦,幹了幾天就“提桶跑路”。

進廠打工,值不值?

進廠的大學生中,很多人對寧德時代、立訊精密這些A股巨頭如數家珍,只不過不是K線圖上的紅綠柱漲跌,而是工價高低、是否有五險一金、食宿條件是否優厚。

“本科畢業進廠,後悔嗎?”在不同的人心裡,天平會倒向不同的方向。

在工廠短期過渡的人,為了快速攢一筆錢,倒也談不上后不後悔。

白晶從一開始就非常堅定此行的目的是攢錢。雖然每次進廠,都有不同的感受,但只要能在短期內存到錢,就只有一個字,“忍”。離家不到一周,白晶已經默默落淚許多次了,也終於反反覆復體會到那句話,“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可言”。

但也正是因為進廠的這份艱辛和不易,白晶才會更加堅定自己的目標,“必須要通過考研,進到一個新的圈層”。她祈禱着,“希望這次之後,再也不需要進廠打工了”。

進廠打工的大學生:每天站12個小時,4年存50萬

張蕾進廠之後,被通知可能會被調崗,從數據錄入調至質檢。這也意味着,她要從坐着工作,變成站着工作,而且每天一站就是10個小時。“終於明白,為什麼父母反對這份工作了”。

在余哲東的規劃中,至少短期幾年內,自己還是要進廠。“我也想過回家當老師,但我們當地薪水不算高,我堂姐、堂妹工作單位不錯,薪水都不超過4000元。這樣的薪資水平,我是沒辦法照顧年事已高的父母的。”

他計劃着,先攢夠第一桶金,有合適的機會再回家開店做生意。“畢竟,靠進廠打工存錢,是我已經實踐成功了的方式”。

但已經離開工廠的崔曄,回想起那六年多的經歷,就只有後悔。“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一畢業就去做廠工”。

2017年,工廠倒閉,丟掉工作的崔曄,也丟掉了人生的方向。“多年流水線上的工作,沒有任何能力上的提升。”後來,他也嘗試過去其他工廠工作,但每新到一家工廠,就要從零開始積累經驗,自己在語言方面的能力不再被需要,工作更累,也沒有以前的薪資了。

那時的崔曄,雖然在打工六年期間攢下了一筆積蓄,不至於為生計發愁,但他極度迷茫,麻木、消沉的狀態持續了大半年。據他講述,父母因為他一蹶不振,還將他趕出家門。

最終,他決定重新開始,看起了書、準備法考。幸運的是,他的這條路走得比較順利。第二年法考通過,他在一家律所,從實習期慢慢熬。哪怕一開始工資只有兩千多,也還是堅持了下來。

他常常想,如果剛畢業時,沒有選擇走那條看似更容易的道路,是不是後來,也不會有荊棘叢生的蹉跎歲月。

進入法律行業三年多,崔曄的賬戶資金增長速度,遠遠比不上在廠里的時候,因為花銷在增加。“以前在廠里,和朋友吃一頓超過100元的飯,都要猶豫好久。但現在,工作社交,隨便一頓飯都要200元以上”。

即便如此,他覺得,“是值的”。以前在車間,身邊的人就那麼幾個,“人脈”也都是和他一樣沒什麼技術的廠工,“很多人都是在車間混日子”,但現在,世界廣闊了很多。

*題圖及文中配圖來源於unsplash。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蕾、白晶、余哲東、崔曄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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