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運動”:評分網站最大的噩夢

同樣是擾亂社區秩序的“評論注水”,放在過去,是為了給自家偶像刷高分,可在“一星運動”的今天,則是為了給抵制對象打低分。

記者 | 魯舒天 編輯 | 陳   銳

“一星運動”又一次掃蕩了豆瓣。這次,是因一樁娛樂圈熱搜事件而起。

以耽改劇《山河令》躥紅的演員張哲瀚,今年7月曝出戀愛傳聞后遭遇豆瓣小組“脫粉”粉絲反噬,繼而在蔓延至全網熱搜的“精日門”中葬送了演藝生涯。

不過誰也沒想到,接下來,一批日本影視作品會跟着“躺槍”。

8月中旬,一部分日本影視作品的豆瓣條目遭遇了有組織、有預謀、有針對的低分報復。如評分長期定格在9.6分的紀錄片《人生果實》,受衝擊影響直接掉到8.7分,幾乎滑落整一分;小津安二郎導演的《東京物語》《秋刀魚之味》等存世已久的銀幕經典,連同宮崎駿、大島渚等日本名導的代表作,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差評衝擊。

“躺槍”的日本影視作品。 | 圖片來源:豆瓣

“躺槍”的日本影視作品。 | 圖片來源:豆瓣

《東京物語》《秋刀魚之味》是分別上映於1953年和1962年的電影,堪稱年代久遠,作品質量和藝術價值都早獲公論,就邏輯而言其實屬於“一星價值”不大的那一類作品,然而,沒用,只要能划進主題陣營,它們還是成為了任務——不講道理,只須站隊。

某影視作品頁面的部分評論。 | 圖片來源:豆瓣

某影視作品頁面的部分評論。 | 圖片來源:豆瓣

播客“反派影評”主播波米認為,這次風波的實質不是反日,而是反智。飯圈在給日本電影打一星的同時,給抗日題材打了五星,但其挑選的對象並不是《血戰台兒庄》《八佰》等口碑更好的作品,而是充斥着諸如“手撕鬼子”等情節的《抗日奇俠》。“將曾經被廣泛聲討的電影捧為神作,目的可能是想精準噁心到另一批智商、審美都在線的人。”波米在節目中表示。

諸如此類的離奇事故,在豆瓣並不是第一次,而且有頻率越來越高的趨勢。

就在今年3月,一條認為某本譯作“機翻痕迹嚴重”的豆瓣評論因遭遇譯者的“霸道”維權而引發眾怒,圍觀網友為了替被迫道歉的評論者“出口惡氣”,便報復性地發起了一場“一星運動”,使得該書的評分從9.3一路降至3.6——這結果,你都很難判斷維權究竟是成功了還是造成了更大的傷害。

人人當然都有給作品打低分的權利,但前提是從真實體驗和評價出發。如今不斷侵襲豆瓣的這種“一星運動”,其實從一開始就凌駕於評價與說理之上,它常常不是為以正視聽,恰恰是其反面——擾亂視聽。發起和參與這種運動的人,並不在乎基於社區文化求同存異,只是任意濫用投票鍵宣洩情緒。

無論刷分的動機如何,造成的客觀效果是一樣的,即消解了打分點評這一UGC行為本身的價值和公允性,也擾亂了豆瓣作為國內主流文化評價平台的秩序。而這可能也是所有用戶點評類平台——如淘寶、亞馬遜、大眾點評、攜程等——都難以繞過去的難題。道理很簡單,如果指南並不能指南,參考也無從可考。

相對地,平台會在評價體系、ID審查等維度從產品設計入手來應對各種評價機制可能造成的漏洞,但現實中,“辦法總比困難多”,刷分的人總會想出辦法來適應規則,甚至可能帶來新的傷害,比如養號。

養號是指粉絲通過增加賬號活躍度與真實性,取得平台活動權限,從而維護偶像形象及宣傳作品。為了邁過水帖的最低生效門檻,一些粉絲頭目還在微博廣布新手教程,告知成員堅持每天打分,切勿急功近利,其標記才不會被系統判斷為無效評分。

既然每天打分,還要看上去很真,那麼自然要擴大打分範圍要隨機,而一旦被隨機選中成為打分目標,作品評價就只能聽天由命。

近年較具代表性的亂打分案例,是去年11月左右,某位出版社編輯發現自己經手的冷門圖書《記憶記憶》,突然成了飯圈人士“養號”的池塘。

圖片來源:豆瓣

圖片來源:豆瓣

《記憶記憶》是本俄羅斯小說,現貨上市剛滿一周,豆瓣相關頁面就多出幾百條“讀過”的標記。它之所以被飯圈挑中,除了因為它是新書,更重要的原因是它足夠小眾,屬於不易被發現且忠實讀者稀少的“軟柿子”。像牛皮癬一樣粘在它身上的短評,除了“好看好看挺好看的”式的復讀機文字,就是複製的高贊評論和與書籍無關的自說自話。

相對於“一星運動”里波及的《秋刀魚之味》等名作,像《記憶記憶》這樣的冷門作品如果被胡亂打了分數,其實受害程度更深:前者早被一般公眾知悉,不會因為某一次的運動式打分就改變評價,但後者鮮有人問津,豆瓣分數本是它們面向圍觀群眾的“第一印象”。

一位豆瓣ID叫燕仰的用戶還專門建了豆列,總結了被動“涉案”的小眾書籍,有法國作家塞利納的《死緩》、瑞典作家斯文松的《鰻魚的旅行》、尼日利亞作家布雷思韋特的《我的妹妹是連環殺手》……

飯圈在豆瓣的上述實踐至少體現了兩點:第一,豆瓣其實存在預防評分系統紊亂的設計;第二,這些人能在規則之內鑽空子,又說明現有反水軍機制有滯后與失靈之處。

養號千日,用號一時。同樣是擾亂社區秩序的“評論注水”,放在過去,是為了給自家偶像刷高分,可在“一星運動”的今天,則是為了給抵制對象打低分。要論對評分網站的破壞性,後者甚於前者。行業垂直媒體Sir電影創辦者毒sir對此的評價是,“今天的豆瓣早已不是一個電影愛好者們記錄觀影、尋找同好的地界,強行捆綁的解讀、蛛絲馬跡的扒墳、張冠李戴的定罪、厚此薄彼的拉架……當其他平台屢見不鮮的手段開始侵襲豆瓣,豆瓣越來越像一個審判庭。”

值得一提的是,豆瓣區別於其他社交平台之處,在於它在國內已經具備行業地位的作為評分網站、資料庫和檢索系統的功能。從成立時起,豆瓣的社區規則就傾向於對真實且有含金量的內容價值賦予權重,換言之,正因為它適用的從不是流量邏輯而是質量邏輯,所以當虛假摻水信息出現時,才會引發比在其他平台更明顯的反彈效果。

事情發酵后,有豆瓣老用戶言辭激烈地表示:平台應當將小組用戶與書影音用戶的賬號分開,以避免飯圈通過這種運動式的打分再次把控輿論。

這類提議雖然懇切,但卻不太具有可操作性。

首先,豆瓣兩大核心版塊對應的目標人群雖然存在由來已久的割裂,但要求平台從功能上將二者拆分,對社區生態無疑是一場地震。以文藝青年聚居地著稱的豆瓣,之所以在影響力上仍能與更下沉的內容社區分庭抗禮,就在於其書、影、音、小組、同城等頻道間的協同效應。

其次,即便把豆瓣小組與豆瓣書影音做成兩個App,前者所代表的飯圈,仍然可以通過耐心養號重新攻佔書影音陣地。將其在小組的活動軌跡清零,不過是遲滯了前者對於評分系統的干擾速度。

再次,與其說豆瓣的機制無法遏制“粉”與“黑”的戰爭,不如說任何同屬性平台都難以克服這一頑疾。雖然產品規則和計算公式是客觀的,但人的意志是主觀的,算法只要被透析,就存在被利用的可能。

同樣體現大眾評分的IMDb最適合與豆瓣對標。在今年5月之前,豆瓣電影一直都設有IMDb相對應的超鏈接。IMDb的資料庫中包含了影片包括主創、片長、內容簡介、分級、評論在內的眾多信息,但它最具特色的功能,還是體現影史Top250的影迷打分版塊。

IMDb Top250的打分採用的是貝葉斯統計得出的加權分,系統通過層層准入,將參與者限定在具有長期打分記錄和登錄時長的資深影迷,算是大眾參與的投票系統中防水軍屬性較強的一檔。可即便是這樣的算法,也還是被狂熱的粉絲逐步降解了權威性。

IMDb的top250。 | 圖片來源:IMDb

IMDb的top250。 | 圖片來源:IMDb

2008年7月,諾蘭執導的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上映,當時號稱“全球十億諾粉”的諾蘭粉絲髮誓要把“諾神”新作刷到榜單第一。1972年問世的《教父》原本在Top250的榜首坐了十幾年,短短數日就被諾蘭粉絲的低分差評拉下神壇;當時排名第二的《肖申克的救贖》由於不是諾蘭粉絲的主攻對象,在事件消停之後回分更快,最終超越“差評太多”的《教父》,登上了IMDb Top250榜首。

在諾蘭粉絲之外,另一個會影響IMDb評分客觀性的群體,是用戶佔比僅次於美英的印度影迷,後者經常性地給印度電影刷高分,導致IMDb推出了平行的印度電影Top250榜單,供這群文化自信的踐行者們圈地自萌。

一言蔽之,IMDb的評價體系雖然可以將不看電影的路人排除在外,但卻無權干涉一個資深影迷同時又是某類影片或某位影人的忠粉。類似刷分事件令IMDb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因為其評分及榜單的公信力大打折扣,這導致最近十年以來,國外考量一部電影的質量優劣時,更多參考的是以爛番茄和Metacritic為代表的媒體與影評人評分,後者的分數雖然取決於一小群人的判斷,但至少杜絕了運動式的水軍活動。

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里講:“數量,即是正義……群體的疊加只是愚蠢的疊加,而真正的智慧被愚蠢的洪流淹沒。”在電影工業發展更成熟的國外,尚有另一套精英化的評判標準,但在大眾評價範疇,無論中國還是國外,先知的預言正在一遍遍地上演,這種劣幣驅逐良幣的趨勢,似乎不是靠臨時關閉用戶主頁的版塊功能就可畢其功於一役地加以扭轉。

在“一星運動”的今天,影響豆瓣權威性的不止是盤踞在各話題小組的飯圈,不止是評分體系,其作為華語影視、中文書籍的資料庫和檢索系統的價值也會被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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