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程生活走到破產邊緣 近千供應商受拖累

7月8日,梅雨天尚未過去,烏雲籠罩着蘇州城。一場傾盆大雨沖刷着位於蘇州工業園區裕新路188號的同程大廈,也沖刷着大廈內外數百名同程生活供貨商們焦灼的心。這些供貨商們來自全國各地,就在一周前,他們還在積極為曾被視為社區團購明星企業的同程生活供貨。但僅僅幾天過去,看似前程似錦的生意落下了“一地雞毛”:

圖為大雨中的同程集團。

圖為大雨中的同程集團。

  圖為同程大廈內排隊等候商談的供應商。蔡淑敏 王敏傑 攝

圖為同程大廈內排隊等候商談的供應商。

一公裡外的同程旅行大廈門口被護欄層層遮擋。蔡淑敏 攝

一公裡外的同程旅行大廈門口被護欄層層遮擋。蔡淑敏 攝

7月7日晚間,同程生活通過其官方微信公眾號對外宣布,公司幾年來因經營不善,決定申請破產,現擬提出破產申請。

“我們之前根本沒有收到任何通知,是自己的員工在網上看到了消息。”在同程大廈內,一名前來討要欠賬的江蘇供應商張澤宏(化名)盡量剋制自己的情緒,低沉着聲音告訴《國際金融報》記者。

和張澤宏一同前來的還有蘇州本地的一名供應商,據這位供應商的說法,今年以來,同程生活的賬期越拖越長,公司自始至終未有過一個合理的說法,但他們還是隱約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我們粗略計算了下,這次同程生活拖欠供應商的貨款可能有7個億。”不過,這一數據並未得到官方證實。

據悉,自7月4日、5日開始,陸陸續續就有供應商奔赴同程大廈,希望和公司方面商討拖欠貨款的解決方案。但情況十分不妙,同程生活創始人何鵬宇直至7日晚才露面,經過和供應商幾個小時的溝通,也並未達成具體解決方案。

線下的“戰場”尚在拉鋸中,而線上的“戰場”也一併開啟,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供應商們,其中還包括一些未能奔赴現場的供貨商們自發組成了多個已經滿員(500人)的溝通群,目的只為一個:商討如何要回拖欠的貨款。

據記者7月8日從同程大廈了解到的最新情況:目前,針對上門索要欠款的供應商,同程生活提出二選一的支付方案,但兩種支付方案均遭到了不少供應商的拒絕。

遭近千供應商上門討債

分崩離析似乎就在短短几天時間內。

根據社交媒體上流轉的消息,7月4日,同程生活廣州總部的牌匾即被摘;5日開始,供應商獲知情況后陸續前往同程生活蘇州總部尋求“真相”;6日,同程生活的運營主體公司蘇州鮮橙科技有限公司(下稱“鮮橙科技”)宣布將品牌名改為“蜜橙生活”;但到了7日,剛改完名字的鮮橙科技就宣布公司無法擺脫經營困境,決定申請破產。

截至記者奔赴同程大廈的8日,供應商們和同程生活的這場“拉鋸戰”已經持續了幾日,根據多名供應商現場給記者的信息,這兩天,陸續已經有近千名的供應商前來索要賬款。

當天,同程大廈一樓大廳內外,坐着的、三五成群的、排隊的甚至睡着的供應商隨處可見。一些風塵僕僕趕來的供應商手上還拎着行李箱,臉上嚴肅的表情也掩飾不住內心的焦慮。

靠着牆壁,大熊(化名)和他的幾位朋友席地而坐。“現在來看,7月5號,這個事情就已經廣泛傳播了,供應商來堵門,但他們(同程生活)還在賣東西,價格甚至比供貨價低很多,不過把貨品變現之後的錢去哪裡了,沒有人知道,7月7日CEO(何鵬宇)在現場對話的時候,就被問到了這個問題,但他不正面回應”。

大熊是某肉類食品加工公司在蘇州辦公室的常駐人員,當前同程生活還有一百多萬貨款未同其結算。據大熊稱,剛開始同程生活體量較小,並沒有足夠的資本和供應商談賬期,基本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疫情開始后,類似的社區團購行業迅速發展,雙方合作的單量一下子就上來了。

和同程生活合作近三年,供應鏈上的經銷商趙然(化名)自稱是看着企業成長起來的,他告訴記者,在成立之初,同程生活的發展並不是那麼“有章法”,但情況很快發生改變。“一開始他們不懂,很多合作也是找像我們這樣的經銷商。不過他們學的很快,後來他們在一些品類上直接跳過我們和廠家合作。”趙然表示,剛開始其和同程生活的合作還能賺點合理的利潤,體量不太大的時候更是用現款結賬。但隨着平台體量的加大,賬期加長了,經銷商的利潤也降低了,“後面更是陸陸續續把我們代理商直接砍掉了”。

同程生活緣何會走到破產的邊緣?

在何鵬宇7月6日發出的那封公開信中,他提到:公司發展到2020年年中已經開始進入一個良性發展階段……但從2020年9月份開始,社區團購行業風雲突變,行業從“拼創新”“拼執行”的時代轉變成“拼資本”“拼補貼”的時代。

對此,多位供應商給出了跟何鵬宇相似的答案。2020年,美團、拼多多、滴滴等巨頭們紛紛“押注”社區團購,輪番轟炸下,創業公司慢慢發展的設想已經不現實。大熊所在的公司與多多買菜、美團優選也有合作,“多多跟美團持續訂單增加,都在補貼,10塊進的賣8塊。”在大熊看來,同程生活的資本沒有辦法與美團和拼多多相提並論,在後面的競爭中愈發力不從心,平台的訂單量也開始下滑,尤其是在今年。

訂單量快速下滑、平台持續低價“拋貨”、供應商貨款遲遲不結,直到紙終於包不住火了……截至7月8日,同程生活供應商的微信群已經開通了好幾個,部分群很快就滿500人。但同程生活拖欠供應商的貨款究竟有多少?目前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數字。

供應商只是“債主”之一,盯着同程生活要賬的還有那些運輸貨物的司機和同程生活的團長們。在同程大廈內,一位司機家屬向記者表示,他們和這一平台的合作已經有近3年。過去,他們和同程生活每日結賬、每月付款,較為順利,但最近一個多月的工資一直沒有領到。

在多個微信群中,供應商們正一個個接龍統計,欠款從數萬到數百萬元不等。7月8日,記者從供應商處獲得一個鏈接,為千鮮匯(同屬於鮮橙科技)欠款數據報表,供應商稱是廣東地區統計的欠款情況。點擊該鏈接進入后發現,截至7月9日中午12點,已有近400名供應商登記,欠款達1.64億元。

作為一名曾在同程生活負責採購業務的前員工,李朵(化名)親身經歷了這段變故。“我已經離職了,現在之所以在公司,是在幫忙處理供應商的事。”7月8日晚間,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提及同程生活,在此工作了3年的李朵仍覺得十分遺憾,“公司之前真的挺好的”。而對於記者問及離職的具體時間及緣由是否與此次事件有關時,其並未多作回應。

記者留意到,當日李朵曾在朋友圈兩次發文,均與協調經銷商工作有關,定位亦為蘇州同程大廈。此外,同日晚間,記者亦輾轉聯繫上其他數名同程生活員工,不過其多以已離職為由,婉拒了相關採訪。

方案AB,難以抉擇

現在,同程生活要如何處理這些供應商的欠款成了關鍵問題。

在宣布破產的公告中,同程生活方面表示,將依法積極推進債務處置工作,在法律範圍內最大限度保護債權人利益。但很顯然,在具體方案上,同程生活自己也是一直處於搖擺狀態。

《國際金融報》記者從一名供應商處獲得證實,在供應商們來到公司總部現場索要欠款后,同程生活曾給出了兩種解決方案。第一種是“以資抵債”,以現有資產償還30%的債務,剩下的債務由平台再繼續想辦法協商償還;第二種是“以債轉股”,即同程生活現在正在做轉型升級,接下來會有新的業務發展,供應商們成為新業務的股東。

但這套方案似乎並沒有推進下去。7月8日,記者在現場看到,同程生活向供應商們提供了一份名為“供應商結算確認單”的文件,文件中提供了A、B兩個新的解決方案。其中,方案A為債務人以現金方式向供應商支付欠款金額的40%,剩餘60%,待債務人破產清算后,由法院分配。不過,付款時間為確認單簽署后15日支付一半,30日支付另一半。

另外,方案B為債務人以現金方式向供應商支付欠款金額的60%,剩餘40%,供應商放棄追償,不再向債務人主張任何權益。60%欠款的付款時間和方案A相同。

北京市康達律師事務所律師韓驍向《國際金融報》記者表示,該份結算確認單具有法律效力。如該份結算確認單上有供應商簽字和公司蓋章,則表明雙方達成合意,該結算確認單有效。同時該解決方案是向所有供應商提出,不屬於企業破產法里第三十二條規定的在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前六個月內債務人對個別債權人清償的情形,該結算確認單不可撤銷。

至於A、B兩個方案應該選擇哪一個合適,韓驍認為兩種方案各有優缺點。方案A中,存在公司被豁免債務較多,清算財產以較大比例清償債務的可能性,但也存在清算結束后公司只有少量財產的情形,債權人最終能獲得多少還款存在很大不確定性,同時需要等待破產清算程序完結,存在時間成本;方案B只能一次性獲得60%貨款,時間成本低,但是要面臨40%貨款損失。具體如何選擇,可能需要根據公司財產狀況、總體債務情況、供應商本身需求等多方面進行考慮。

在同程大廈內,不斷有供應商加入一列長長的排隊隊伍,進入臨時布置的會議室與同程生活方面進行商談,有的供應商在商談后選擇了其中一項方案,有的供應商選擇繼續觀望,還有供應商堅持不簽任何協議,直言除非能獲得全部貨款。

同程生活欠供應商李山(化名)的未結貨款大約71萬元,他沒有選擇排隊進入會議室與平台進行商談,“(選擇)60%,我一下子縮水近30萬。而且簽完能不能拿到(錢)還不一定呢”。

記者發現,像李山這樣未結貨款金額不小的供應商大多堅持不簽,而一些金額較小的供應商不願耗時繼續等待,在A、B方案間進行了選擇。記者現場採訪到一位已經在確認單上簽字並蓋章的供應商員工,他所在公司的未結貨款約7.5萬元,公司負責人授權他選擇了上述方案B,即同程生活後續需向這位供應商支付大約4.5萬元,而剩餘的40%則放棄追償。作為公司在蘇州的前線員工,他暫時還不知道這份損失由誰來承擔,“直接放棄40%,一年的獎金都要沒了”。

和同程集團什麼關係

距離同程生活辦公點同程大廈接近一公里的地方,同樣有一棟大樓格外顯眼:同程旅行大廈。據供應商表示,此前,其也一樣曾奔赴至此意欲索要欠款。不過,7月8日當天,該棟大廈的幾處大門被擋得十分嚴實,門口也有人員看守。

同程生活是一家什麼樣的公司?和同程旅行以及同程集團有啥關係?

根據公司官網披露的信息,2017年12月24日,同程集團內部孵化成立“場景電商項目部”。2018年8月1日,同程生活正式成立,升級為以社區團購為主導模式的家庭消費社交電商。百度百科顯示,同程生活創始人為原同程旅遊高級副總裁何鵬宇,此後項目獨立出去。此外,同程生活所屬的公司主體為蘇州鮮橙科技有限公司,何鵬宇個人占股約4.09%。

2019年,同程生活併購了千鮮匯,開始深耕珠三角洲地區;2020年7月,同程生活又與新高橋旗下的考拉精選合併,向湖南及周邊區域滲透。

天眼查資料顯示,2018年以來,同程生活經歷了八輪融資。金額近千萬元的種子輪以及數千萬人民幣的天使輪投資方均為同程資本。此外,其後續幾輪融資的投資方還包括了百果園投資、金沙江創投、君聯資本、微光創投、歡聚時代等。

根據天眼查,同程控股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投資平台同程眾創是鮮橙科技的股東之一。此外,同程藝龍董事會聯席董事長兼執行董事吳志祥在同程生活占股7.17%,並在公司擔任董事。同為董事的還有同程控股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監事龍筱昕。

不過,就在6日下午,同程藝龍人力行政中心發布聲明,稱“同程藝龍與鮮橙科技是兩家完全獨立的公司,鮮橙科技的經營、管理皆與同程藝龍無關。”

還有一個細節不得不說。在宣布申請破產前一天,同程生活更名為“蜜橙生活”,這被一些供應商解讀為公司怕事件會影響同程藝龍。

有供應商認為,同程生活早前宣傳的時候,與大眾所熟知的“同程”深度捆綁,是同程集團內部孵化的,而且同程控股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旗下子公司同程眾創確實是鮮橙科技的股東,所以鮮橙科技破產了,同程集團應該站出來負責。

對此,韓驍告訴記者,公司品牌名稱的使用、變更屬於公司自由,法律並未禁止,在合法範圍內,公司有權變更其品牌及公司名稱。“本事件中所涉公司在臨破產前變更品牌名稱並不違反法律規定,但存在避免傷害‘同程’品牌形象的嫌疑”。

韓驍還指出,根據公司法第三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該事件中所涉公司均為有限責任公司,其股東如已經實際繳納認繳出資額,則股東對公司債務不承擔連帶責任,如股東未足額繳納認繳出資額,則在其認繳出資額範圍內承擔連帶責任。

無疑,相比同程生活,更為外界熟知的是OTA平台“同程藝龍”。同程藝龍方面近日向《國際金融報》記者再度強調:鮮橙科技(曾用品牌名“同程生活”,現更名為“蜜橙生活”)與同程藝龍是兩家彼此獨立的公司,其經營、管理與同程藝龍無關。

有接近同程藝龍的人士這樣向記者表示,同程集團是一個虛的概念,並沒有主體,無法發布蓋章聲明。且同程控股旗下的投資平台同程眾創投了很多早期的初創企業,只是一個孵化平台,參與投資,並沒有辦法去影響相應企業的經營。

在韓驍看來,在現代商業社會中,有限責任公司是一個廣泛而重要的存在,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負有限責任,可以有效的減少和移轉風險,從而有利於鼓勵投資,促進經濟發展。但也存在股東利用有限責任惡意逃避債務的情形,公司法第二十條對此規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此時,債權人可依法向公司股東進行追償。“利用有限責任公司發展新業務確實已經成為大公司的慣常操作,但只要業務操作控制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就存在市場發展空間,供應商、消費者應該理性交易,提高辨析商業主體實力的意識,不要輕易被‘大公司’的招牌所捆綁所蒙蔽”。

(實習生路亞楠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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