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15%的“00后”每月為追星花費5000元以上。2019年2月初的一個周日早晨，正在上初三的李婷（化名）打開愛奇藝，無意間刷到了選秀節目《青春有你》。在這之前，她偶爾會在學習之餘看看娛樂綜藝，但基本都屬於業餘消遣。不過，這一次她被某位明星的表演吸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第一次看我家愛豆（Idol，偶像）表演，就愛上了他。節目中的他人品好極了，對人有禮貌，唱歌還好聽。看了節目后我在網上搜了他的資料，就停不下來了。”在接受《中國慈善家》採訪時，李婷對偶像的愛慕依然溢於言表。
整個晚上，李婷瀏覽完愛豆的每一條微博，看了部分跟帖，還翻看之前他的所有節目、媒體採訪，越看越喜歡。李婷形容自己像打了“雞血”似的，以至於第二天上課全然不知道老師在講什麼。
她開始每天到愛豆的微博下籤到，關注愛豆代言的每一款產品，每天去固定榜單投票。
“就是喜歡他，不求任何回報。”那段時間，她感覺每天都過得很快、很充實、很開心。
一開始，李婷只是在精神上追星，但不久之後，在其他粉絲對“白嫖粉”義憤填膺的抨擊之下，李婷漸漸地心生愧疚，無形中接受了大家的觀點：真正愛他的人，都不會做“白嫖粉”。
所謂的“白嫖粉”，是飯圈的一種蔑稱，是指“對喜歡的明星沒有花過一分錢，又佔用其他人資源的人”。
於是，當愛豆再次比賽的時候，她進入了一個“打投組”，這標誌着她從“散粉小白”轉型，正式進入飯圈。為愛豆爭取更好的名次，有錢的粉絲會主攻專輯購買，成百上千地購入偶像的專輯；沒有錢的粉絲，會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省吃儉用，“一天省10元，一個月就可以為愛豆花300元”。
家庭條件還算不錯的李婷，從2019年開始為愛豆打投、買代言產品等等。這些錢有些是她從自己的生活費省出來的，有些是想方設法以各種理由向父母索取而來。
李婷說，她和其他粉絲一起做的所有的事，就是想證明自己的愛豆粉絲多、影響力大。即使自己也知道後援會“高層”有可能動機不純，自己可能被利用，但仍然樂此不疲。
“一提起追星、飯圈，大多數人可能都會想到‘腦殘‘兩個字，其實並不是這樣。比如我，是給自己找到了精神寄託。”李婷如此解釋着自己的追星行為。
無數個像李婷這樣的粉絲，通過飛速發展的互聯網組成了飯圈，使得追星不再是個人行為。如今，每個明星都有自己的後援會，後援會管理着大大小小的官方粉絲群。
“偶像的臉面，靠粉絲的錢來撐”，當對偶像的愛被物質化之後，“飯圈”文化越走越偏，尤其是以為偶像應援的名義在粉絲中進行巨額集資，更是走到失控的邊緣。這種趨勢在近兩年特別火爆的選秀節目中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李婷完全沒預料到，因為一起“倒牛奶”事件，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愛豆參與的選秀節目，轟然倒塌了。
平台、資本和飯圈的合謀
近年來，網絡選秀類節目的異軍突起，大大加劇了“造星”速度，無論是經紀公司還是節目團隊，都想以最快的速度打造最具有流量和爆點的明星、節目。
2018年，以《偶像練習生》為代表，開啟了中國網絡選秀元年，選秀節目直接帶動了粉絲經濟的飛速發展。數據顯示，該節目冠名的某品牌通過綁定粉絲投票量的方式，線上銷售額翻了500倍。而招攬熱門選手入駐的某平台品牌認知度提升了148%，就連植入該節目的某P2P平台也在其播出時間獲得了159萬的新用戶的下載和安裝，整個品牌認知度提升了322%⋯⋯
“《偶像練習生》之所以能為客戶帶來實實在在的銷量，是因為粉絲的銷量能決定選手的去留和排名情況，甚至是可以決定生死和前程的。”這檔節目的製作方如是說。
隨後，騰訊推出了《創造101》。截至最終決賽前，整體粉絲公開集資達到4453萬元，加上未公開數目以及各種私人集資，預計超過5000萬元。據總決賽后不完全統計數據，4名訓練生的集資總額超過1000萬元，排名前11名選手集資總額突破1億元。
“但最終準確數據是個謎，誰也不知道集了多少，反正數字很嚇人。”一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慈善家》。
在資本和平台的利益裹挾之下，在流量至上的導向之下，飯圈文化開始出現畸形化傾向，不斷挑戰着法律和道德的底線。
5月初，一段“倒奶視頻”在網絡上曝光后，引發公眾強烈批評。視頻中，工作人員將牛奶飲品拆開，剪下帶有二維碼的瓶蓋為藝人投票后，直接將牛奶飲品倒進了河溝中。
愛奇藝網絡綜藝節目《青春有你3》，粉絲為了給偶像投票，購買贊助商奶製品，掃完瓶蓋內的二維碼后就將奶倒掉。
而就在幾天前，《反食品浪費法》剛剛正式實施。根據法律的規定，這種倒奶的行為，不僅突破了道德底線，而且已經構成了違法。
受事件影響，即將進入決賽的涉事節目《青春有你3》被迫停播整頓，而倒奶事件也揭開了網絡上如火如荼的選秀類節目集資黑洞。
“飲料品牌與選秀節目一沾邊，選秀還是原來的選秀，飲品已不是從前的飲品。”某位明星後援會成員娜娜（化名）告訴《中國慈善家》，如果倒奶違法，那就是節目組、平台、資本方合謀的一場犯罪。
2005年，蒙牛旗下乳酸菌飲料酸酸乳通過冠名“超級女聲”而大獲成功。“超級女聲”作為國內選秀節目最早的嘗試，其投票的方式是：通過手機發送短信投票，一票一塊錢，每個號碼最多發15條。為了能投更多的票，粉絲自發上街拉票，或者去運營商營業廳拉票。
彼時，蒙牛與《超級女聲》的合作方式多數為代言或推廣合作，包括節目播出過程中插播廣告、提供地廣等戶外營銷資源；出道選手可以成為品牌代言人，延續品牌合作；除此之外，在“超女訓練營”環節，只要購買酸酸乳就有機會參與。
蒙牛官方數據顯示，通過一系列操作，2005年蒙牛的銷售額直接從2004年的7億元飆升到25億元，酸酸乳成功登上飲品界的頭把交椅。
而隨着合作的深入，他們很快想到一種新玩法：將二維碼印在節目LOGO的產品包裝盒上，粉絲通過掃描二維碼，獲得超級幣，才可以為選手投票。很快，這種更具誘惑力的新玩法在蒙牛再次冠名《超級女聲》時得以實現。
截至2016年8月31日，有超過5000萬人次掃描蒙牛酸酸乳超級二維碼，超級幣掃出15.4億個，相關品牌銷量自然也是遠遠超過預期。
由此，“奶票”一詞誕生。2013屆《中國最強音》、2016屆《快樂女聲》、湖南衛視的《聲入人心》第一季、第二季等選秀節目均有蒙牛及旗下品牌的印跡。
這種新玩法不斷被“發揚光大”，此後連續多年在選秀節目上屢試不爽。在《青春有你2》和《創造營3》中，蒙牛推出了“真果粒青春福粒社”和“純甄小蠻腰”官方小程序，將投票行為分別以助“粒”和“撐腰”命名，購買指定產品才可以獲得投票機會。
面對這麼大的商機，其他品牌飲品豈能袖手旁觀。2018年，農夫山泉贊助愛奇藝的《偶像練習生》，只要在官方旗艦店購買一箱農夫山泉維他命水或者天然水，粉絲就能獲得48次額外投票權利，由此該品牌線上銷售額翻了500倍。
多年來，愛奇藝、騰訊視頻等平台一直把粉絲定位為“青春製作人”，粉絲通過投票，擁有偶像能否出道的決定權。顯然，藝人能不能最終出道，其自身並非唯一決定因素，粉絲必須付出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去助力。
“偶像自身的能力（藝術天賦、相貌、氣質等）就像是在學校課堂上學的東西，粉絲的助力就像課外補習班，別人都在參加各種補習班，你不去參加，肯定成績比不過人家啊。”一位飯圈粉絲向《中國慈善家》解釋道，“現在已經形成一種惡性競爭趨勢。對於節目組、金主和平台來說，這種惡性競爭越激烈越好。”
如此一來，“粉絲就是第一生產力”成為了顛撲不破的真理，這對於平台和贊助商都適用。選秀節目最大的優勢就是藝人和粉絲的深度綁定，有粉絲就有銷量，奶票、水票是贊助商快速回籠資金的最佳途徑。
而大量的飲品在完成投票使命之後，就成為了負資產，直接倒掉是成本最小的處置方式。
“沒錢別提愛”
如果不是這次倒奶事件曝光，也許人們永遠不知道，一檔選秀節目會白白浪費掉這麼多牛奶，也不會知道飯圈集資如此瘋狂。
“飯圈集資名義上是粉絲為愛發電，實際上是平台和商家在背後另有所圖，大家都知道，孩子、病人、粉絲的錢是最好賺的。”娜娜說。
2018年，《偶像練習生》就曾以粉絲集資超2000萬元、決賽門票最高炒至1.8萬元的消息震驚了業界。
同年，騰訊的一檔節目《創造101》，又以超過4000萬元、幾乎翻倍的驚人數據，再次刷新粉絲集資金額紀錄。根據《創造101》的投票規則，粉絲還可以在節目播出平台花錢買票——視頻平台會員每天可為11名選手各投11票的前提下，一張30元的定製卡可額外為自己心儀的選手再投121票。
“沒錢別提愛，白嫖不算粉”“你哥值得更好的”“一定要讓哥哥的排名保持住，後面追得緊”“動動手指，你忍心他被嘲笑嗎”⋯⋯這些話術直戳“真愛粉”的痛處，很容易上頭。
“飯圈集資，就是通過明星後援會定下一定數額的眾籌目標，然後開設眾籌鏈接並在社交網絡（如桃叭、OWhat、karolinazl等）上發布，粉絲會將錢打入團體賬號，再由後援會集體購買一些產品，送愛豆出道。”娜娜告訴《中國慈善家》。
從4月2日18點到24點，短短6個小時的時間，《青春有你3》選手羅一周的後援會集資達到了487萬元，而另一位選手的後援會集資達到了477萬元。這個節目平均每小時集資80萬元，參與人數逾2.5萬人，無論是金額還是參與人數，都遠遠超越社會上大病求助的資金募集速度和規模。
近年來，飯圈集資在金額屢創新高的同時，也暴露出諸多隱患。早在2018年的《創造101》時期，就被曝出“吳宣儀家粉頭卷了集資款喜提海景房”“孟美岐‘山支數據組’涉嫌詐騙數百萬元”等；2019年，迪瑪希粉絲後援會會長被爆捲款153.78萬元跑路；《青春有你2》也傳出“金子涵後援會價值300餘萬元的奶票下落不明”的消息。
選秀節目組及平台規則的設置，為集資活動提供了天然的土壤。例如《創造營2021》節目組設定的遊戲規則是“為他發電”，並與資金掛鈎。粉絲們可使用在這一渠道籌集而來的資金，購買節目冠名商純甄酸奶，每買一瓶獲一次“撐腰”機會，撐腰值越高，選手排名越靠前。
據娜娜介紹，飯圈集資一般有三種方式：一是明星後援會為選秀節目支持的明星集資打投，包括買奶票、水票；二是集資買偶像的產品（如專輯），目的是在短時間內把偶像的歌曲或者專輯買下來去沖榜；三是集資去購買應援商品。
從資金透明度的角度去看，第一、第二種方式比較公開透明，問題一般出現在第三種集資。“一般應援會買的一些商品都沒有發票，所以以次充好、虛報價格已經成為了行業潛規則，只要不是捲款跑路，粉絲也不會太計較。”娜娜說。
飯圈集資的初衷是對支持藝人的情感維繫，想讓他們在選秀節目中獲得更好的排名，但後援會在實施過程中往往利用年輕人不成熟、容易被煽動等特點，採取極具煽動性的傳銷式洗腦話術，誘導其出錢，甚至完不成眾籌目標還會被懲罰。
《中國慈善家》查看某位明星後援會發布的宣傳文案發現，這份飯圈文件規定，如果集資目標未達成，將對粉絲作出懲罰。其中一項處罰是強行要求每位後援會的粉絲拿出2.22元，以集資為偶像加大宣傳力度。
記者發現，針對這項懲罰措施，粉絲們在評論區主動回應，積極認可。
該後援會的一位成員在接受《中國慈善家》採訪時表示，並不覺得懲罰措施有什麼不妥：“除了讓每人出兩塊多錢，其他的都是一些舉手之勞的事情，再說兩塊多錢也就是意思一下，愛一個人肯定是要付出的，停留在口頭上那算什麼？”
據民間機構智研諮詢發布的粉絲調查顯示，粉絲年齡越小，越傾向於追逐偶像團體。超過六成的“00后”粉絲追星對象為偶像團體；超過25%的“00后”粉絲經常為偶像花錢，位列各年齡段粉絲第一；近15%的“00后”每月為追星花費5000元以上。
遊走在法律邊緣
伴隨着飯圈集資應援規模不斷擴大，財務糾紛也日益增加。有粉絲坦言：“在缺少監管的情況下，有幾個人能做到對突然降臨的幾十、幾百甚至上千萬巨款不動心呢？”
目前，還沒有相關法律法規對飯圈集資行為作出明確規定，飯圈集資成為一種“擦邊球”行為。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粉頭”向《中國慈善家》透露，目前飯圈對集資很謹慎，在圈子裡一般很少提“集資”這個詞，粉絲們在網上中都用“橘子”“餃子”等諧音來代替。
“從法律的角度來看，粉絲集資投票，屬於個人組織的消費性質，目的只是為了給偶像應援，不屬於投資行為，不存在收益，也不會引發金融系統風險，不屬於非法集資。”非法集資案件研究者、廣東穗江律師事務所律師劉功武對《中國慈善家》分析，“集資為偶像應援更像是朋友結婚隨份子錢。”
而對於應援集資平台而言，他們在《用戶協議里》就撇清了法律責任。如OWhat平台的《應援支持者協議》顯示：應援僅為發起人和支持者之間，共同完成的行為，與OWhat平台無關，平台不對項目真實性作出任何承諾。使用OWhat平台產生的法律後果，由發起人與支持者自行承擔。
劉功武表示，雖然飯圈集資很難認定為“非法”，但如果發生應援會或粉頭攜款跑路或挪用資金、做假賬（應援產品明顯高於市場價）、利益輸送等行為，建議粉絲們向公安機關報案。
隨着“飯圈”不斷爆出負面消息，針對近期個別綜藝選秀節目引發的“集資打投”“倒奶事件”等亂象，行業內部也加大了整治力度。
2020年，銀保監會發布的《關於警惕網絡平台誘導過度借貸的風險提示》指出，有的未成年人、青少年在網絡平台借錢后，給明星打榜、集資、包場、送“粉絲應援禮”“借貸追星”現象蔓延。全國人大代表、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少年家事審判庭庭長陳海儀也在接受採訪時提到，在校學生互聯網金融借貸案大部分是因粉絲應援等追星行為產生。這份超出自己能力的“愛”已經影響到了學生個人的成長，有些時候甚至會給家庭造成意外的沉重負擔。
2021年2月5日，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布《演出行業演藝人員從業自律管理辦法（試行）》，明確規定了演藝人員應當自覺遵守的從業規範。
5月8日，網信辦部署開展2021年“清朗”系列專項行動，再次指出要規範明星及其背後機構、官方粉絲團的行為，嚴厲打擊網絡暴力以及網絡粉絲群體非理性發聲、應援等行為。
一些地方相關部門也出台相應規定，如5月10日，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印發《關於進一步加強網絡綜藝節目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嚴格管理調控選秀類網絡綜藝節目。節目中不得設置“花錢買投票”環節，嚴禁刻意引導、鼓勵網民採取購物、充會員等物質化手段為選手投票。嚴禁任何機構和個人以“花錢買票”“集資打投”等形式進行數據造假，干擾節目選拔。
隨後，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布公告，將針對商業集資以及收受粉絲集資財物的行為啟動評議程序，並且將懲戒面向粉絲集資和收受粉絲集資財物的演藝人員及其所屬經紀機構或工作室。
見證了《青春有你》的坍塌過程，李婷也看到了飯圈的無序和一些人的貪婪本性，她決定退出飯圈，重新做一名快樂的“散粉”，繼續關注愛豆的一切。
“有時候那些後援會高層對粉絲的洗腦真的挺可怕的。其實做一個散粉就好，從愛豆身上學到一些積極的東西就好，千萬不要混飯圈。”李婷說。
她回想了一下，從2018年到現在，自己不知不覺花在打投上的錢已經接近10萬元。
溫如軍 中國慈善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