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作者 | 林石

原創首發 | 藍字計劃

全世界都在談論 ChatGPT 將帶來顛覆性的技術革命,但人工智能訓練師李傑卻一點也激動不起來。

為了完成單價 4 分錢的計件工作,李傑和幾十個人坐在一間擺設如同初代網吧的屋子裡,每天對着電腦划拉鼠標幾千次。

他的職責是為訓練人工智能模型準備“飼料”,將大量的文字、語音、圖像打上標記——“眼珠”、“四川話”、“綠化帶”。只有被標註過的數據,才能被人工智能模型識別,訓練出它的分辨能力。

李傑做得最多的是道路圖片標註,亦即給道路圖片上的物體標註好名稱、顏色等詳細信息,業內俗稱“拉框”。

效率高的時候,他一天可以拉 2000-3000 個框,按照一個框 4 分錢計算,他一個月能賺三千塊左右。對於職校畢業、身在西北縣城的青年來說,這份收入還過得去。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一家數據標註工廠

同樣的場景也出現在非洲的肯尼亞。該國首都內羅畢有 30 多名工人,成為了 ChatGPT 的數據標註員,他們每天工作 9 個小時,閱讀 150-200 段文字,並標註出其中包含性、暴力與仇恨言論的內容。由於每天閱讀大量極具衝擊力的文字,有人會因為一段描寫而做上一周噩夢。

這些工人能獲得每小時 1.32 美元的稅後收入,如果完成既定的任務,時薪可以上升至 1.44 美元,並有大約 70 美元的獎金,相當於一個月掙 2500 元—3000 元人民幣,比當地一般藍領工作強些。

在人工智能產品捲起巨浪的時候,從肯尼亞、烏干達再到印度、中國,水下還有一群不被看見的“人工智能訓練師”,在簡陋的工作環境下,以最簡單的技能,與最前沿的技術產生了聯繫。

伺候人工智能

李傑對人工智能的理解,是手機上的智能語音助手,“就好像蘋果的 Siri”。

他在職校念電子商務,同學大多去了電商公司當客服,他時常聽到同學對工作的抱怨。相較之下,數據標註的工作枯燥,卻也純粹,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務、“可以在辦公室吹空調,也沒什麼難度,就是有點費眼睛”。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給汽車進行“拉框”,一張圖片就要重複數次類似操作

在 2021 年版的《人工智能訓練師國家職業技能標準》中,對該職業的能力特徵描述是“具有一定的學習能力、表達能力、計算能力;空間感、色覺正常”,普遍受教育程度寫的是“初中畢業”。言外之意,這是一份幾乎零門檻的職業。

年過 50 歲的郭梅,原本在山西當地的煤礦上班,“抬頭是山,低頭是煤”。離開煤礦之後,她長時間找不到工作,最後成為數據標註基地中的一名員工,每天要拉兩千個以上的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和無人駕駛、人工智能有關係。”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正在給汽車拉框的數據標註員

除了“拉框”,李傑也會接到語音標註的項目,通常是甲方採集到的不同地域、不同人群的語音,李傑必須戴上耳麥,仔細地辨認出每一個聲音的含義。

一天下來,他要聽來自幾百個陌生人在不同場景下的發言,可能是伴隨着車流聲、喇叭聲的中年男人在馬路上大聲質問,可能是講着廣東普通話的阿姨對着麥克風發出指令,有時候,他甚至會聽到髒話。

這些聲音被李傑一一轉錄成準確的文字,有時還需要打上說話人的性別、情緒等更細分的標籤,最後教會人工智能模型理解人類的語言,用於智能客服、智能音箱、地圖導航等產品中。

人工智能的三大基石是數據、算力與算法,數量越多質量越高的數據,往往越能夠訓練出更“聰明”的模型。

人工智能的主流方向是深度學習。在過去,由人來告訴機器,貓身上都有哪些特徵,機器根據這些特徵判斷一個物體是不是貓;深度學習則是通過“餵養”大量不同貓的圖片,機器就能自行歸納出貓的特徵。這就需要大量經人工標註的圖片,俗話說,有多少智能,就得付出多少人工。

數據標註領域有過一個神話——ImageNet 項目。這個項目數據庫擁有超過 1400 萬張已被標註的圖片,其中識別出的物體種類超過 20000 種——包括 120 個不同品種的狗。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ImageNet 圖片集中有 1400 多萬張標註圖片,其中超 100 萬張帶有邊框

項目源於斯坦福大學的人工智能專家李飛飛。2009 年,業內普遍研究方向都是模型與算法,她另尋蹊徑,改進數據質量。如今,ImageNet 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圖像識別數據庫,被用於成千上萬個人工智能研究項目和實驗。

而在 ImageNet 項目背後,是來自 167 個國家的 5 萬名數據標註員,他們足足花了三年時間才完成了全部圖片的標註。

李傑算是圖片標註的老手了,通常發給他的數據包內通常會有數百張不等的道路拍攝照片,李傑需要按照項目方的要求,對道路上的車輛、行人、綠化帶等物體標註。另外還有一種常見的標註任務,則是標註道路的車道線。

這種數據標註要求特別多,“框框不能超過也不能小於,更不能漏點,一出錯誤驗收不合格就得重新拉”。這些數據的最大流向是用於自動駕駛的機器學習,要確保駕駛安全,通常需要提供數以百萬計的標註數據對人工智能加以訓練——背後則是無數在電腦前點擊鼠標、敲擊鍵盤的李傑們。

互聯網版富士康

貴陽,大數據之城。

在距離貴陽市中心約 50 公里的惠水縣百鳥河數字小鎮,有一家擁有超過 500 名數據標註員的公司夢動科技——其中的一半人,是附近盛華職業學院的學生。

大三學生鄭成安在夢動科技實習,公司里的全職員工只有十來個人,管理層也是學校里的老師,“上課就是上班,老師就是經理”。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位於百鳥河數字小鎮的盛華職業學院

他很熱愛這份工作,數據標註給了他生活多一種選擇。他在上高職之前甚至沒碰過電腦,現在卻可以憑藉一份電腦前的兼職,一個月能拿到 1500 元以上的收入。

鄭成安所在的惠水縣,在貴陽 88 個縣區中經濟水平排在中游,2020 年時的 GDP 為 139.16 億元,農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 12924 元——相當於每月 1000 元出頭。

有時候為了多掙一些生活費,碰上緊急的項目,鄭成安會主動加班。他清楚地知道,標註員的工作很難一直做下去,他暗自下定目標,要成為管理標註員的人。

像貴陽這樣的城市,中國不止一個。

數據標註產業的誕生最早可以追溯到 2005 年。當時,著名計算機視覺專家、人工智能專家朱純松從美國回到了故鄉湖北鄂州,創辦了蓮花山研究院,籌建據稱是當時世界上最早的大數據標註團隊。

在深度學習成為人工智能主流之後,日益增長的互聯網大數據成為了人工智能的最好養分。

據數據公司 IDC 統計,全球每年生產的數據量將從 2016 年的 16.1 ZB 猛增至 2025 年的 163 ZB,其中 80%-90% 都是原始數據數據。這些在經過清洗和標註后,變成標準化格式數據,才能被人工智能所理解。

作為勞動密集型產業,數據標註企業更多地選在三四線城市落地,地方政府無論是為了扶貧或是搭上互聯網的順風車,都能與互聯網公司們一拍即合。

2018 年,位於太原的山西轉型綜合改革示範區就與百度達成合作,打造了號稱“全國範圍內人員和產值規模最大的單體數據標註基地”,基地佔地面積超 1 萬平米,已經引進了至少 35 家數據標註公司,超過 2000 名數據標註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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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度山西數據標註基地

在新疆和田,有 4000 人在當地的數字經濟產業園從事數據標註工作,和田地區更是拋出了“數據標註產業之都”和 10 萬人數據標註就業基地的目標。

在河南,數百家數據標註公司從無到有;在濟南,山東第一個數據標註基地,已經容納了 1500 名“人工智能訓練師”;在新三板上市的數據堂,也在保定、合肥,分別建立了容納數百名數據標註員同時工作的基地。

而數據標註員身上的標籤是“互聯網民工”、“賽博流水線”。而對於絕大多數身在其中的人而言,一個互聯網版的富士康,已經是當下不可多得的選擇。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當數據標註成為“風口”,淘金者也隨之而來。

2017 年,周華偶然在朋友口中得知,做數據標註能賺錢,剛剛創業失敗的他,決定再賭一把。

他算過一筆賬,一名數據標註員一個月的產值能到 7000 元,除掉 3000 元的工資和質檢、場地設備等費用,還能賺 1500 元。“如果招 100 個人,一個月就賺 15 萬元。”

他找來合作夥伴,採購電腦、確定場地,又迅速地招聘了一批沒有學歷、工作經驗要求的數據標註員,緊鑼密鼓地接單。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正在工作的數據標註員

此時的數據標註產業,趕上人工智能創業潮。根據前瞻產業研究院統計,數據標註公司從 2014 年開始不斷增加,並在 2017 年達到高峰,當年數據標註相關融資事件達到 9 起,到 2021 年 4 月,已經有有 18 家公司獲得融資,投融資事件 39 起。

數據標註行業有三種不同的公司,一種是大型互聯網公司內部的數據標註部門,處理公司內部的數據;一種是像數據堂這類有自己基地的數據標註公司,他們有獨立承接訂單的能力,甚至外包給第三方;數量最多的則是以工作室形態存在的小公司,他們通常只能在眾包平台上接單,或者第三方中介公司轉過來的層層分包的訂單——在平台上,他們或被稱為“公會”、“團隊”。

周華的工作室便屬於最後一種,當時主要依賴百度眾測的平台訂單,平台上會分發各類任務,在行業內稱為“放題”,包括數據採集、圖片標註、文本標註等。據百度眾測的數據,平台上有 2500 萬的註冊用戶。

但百度眾測上的單並不是都能到周華的手裡。有時候他必須主動承接一些二手乃至三手的訂單,那些掌握渠道的公司則可以賺取差價。

同樣和他一樣撞上風口的,還有當時還是創業公司的星塵數據。

星塵數據的創始人章磊,在華爾街、硅谷工作 10 年,曾在投資平台 CircleUp 擔任資深數據科學家。2017 年回國時,他本想繼續在投資領域創業,嘗試打造一個投研機器人——通過對大量公司年報、招股書等金融文檔的學習,輔助投資人決策。當時國內的數據標註往往往往只能機械化地完成客戶需求,這種“新穎”的數據標註要求,業內難以實現。章磊卻看到了機會。

他創辦的星塵數據,號稱為客戶量身打造數據標註方案。這家位於北京三里屯的公司,早在 2018 年 1 月就完成 1000 萬元人民幣的 Pre-A 輪融資,最新在去年 8 月又完成了 5000 萬人民幣的 A 輪融資,如今更多是做“數據標註平台”的生意——他們會去競標大公司給出的數據標註訂單,再分包給類似一些小型的“數據工廠“,周華是他們的其中一個合作夥伴。

2005 年成立的海天瑞聲,在此次生成式人工智能風潮中更是“賺麻了”。這家在業內以語音數據標註著稱的公司,21 年在科創板成功上市,今年一月以來,股價從每股 60 元左右暴漲到了每股超過 200 元。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海天瑞聲最早從語音標註項目起家

畢竟對於國內眾多研發人工智能的大廠而言,基礎的數據標註是剛需,卻不可能永遠自己來做。那麼只要有訂單,無論是周華這樣的工作室,還是海天瑞聲、星塵數據這樣的大公司,都能賺個盆滿缽滿。並非所有入局者都能有周華的運氣,周華就知道不少同行,因為訂單缺乏、結算周期長,公司早早退場。

當然,隨着 GPT-4 和文心一言的陸續出場,人工智能正“升級換代”,數據標註行業也伴隨着新的變化。

人工智能研究者們已經開始嘗試向機器“餵養”未標註的數據與部分標註數據,亦即“半監督學習”,而不依賴於人工標註的自監督學習與數據標註,也在業界開始出現實踐。

去年 6 月底,美國加州聖馬特奧縣的特斯拉辦公室,多名特斯拉員工在一次會議中被告知,他們被裁員了。最終被裁員的 200 人中,大多數都是數據標註員。特斯拉目前正在開發的計算機 Dojo,就採用自監督學習技術,用於訓練人工智能模型,對數據標註的需求正越來越低。

訓練人工智能的中國縣城工人

| 非洲的數據標註員

騰訊、阿里、字節跳動等一眾大廠,也都在研發自監督學習的算法,甚至有些數據標註公司也都已經有 60% 內容來自於機器的自動化標註。

李傑聽過一個說法,數據標註員是“人工智能的老師”,是他和同事們日復一日的拉框,教會了人工智能理解人類世界。

但他從沒想過,當人工智能時代真正到來的那一天,取代他們的,恰恰會是自己曾經的學生。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TIME《OpenAI Used Kenyan Workers on Less Than $2 Per Hour to Make ChatGPT Less Toxic》

財經《火爆“智能”下的慘淡“人工”》

第一財經《人工智能背後的“人工”:誰在訓練 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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