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打金二十年,區塊鏈“侵入”傳統金融的特洛伊木馬

遊戲打金二十年,區塊鏈“侵入”傳統金融的特洛伊木馬

作者:Ge Jin

長期研究遊戲虛擬經濟的學者,國際上第一部遊戲打金紀錄片《Gold Farmers》導演,目前擔任美國上市科技公司的中國子公司總經理,該公司是Epic Games的技術合作方。

我在2005年曾經拍過關於網絡遊戲里虛擬經濟的紀錄片,當時中國有數以萬計的年輕人在魔獸世界等遊戲里謀生,他們在遊戲里贏取的虛擬貨幣和裝備可以從國外玩家那裡換來美金,這種行為在遊戲圈被稱為打金,這些玩家被稱為Gold Farmers/金農。

今天同樣的事情又在區塊鏈遊戲里發生,其中最突出的是Axie Infinity這個寵物遊戲,在東南亞已經有數萬人把繁殖Axie這個虛擬小精靈和用Axie參與鬥武作為謀生手段。

讓人感概的是,這一次因為有區塊鏈,“邊玩邊賺/Play-to-Earn”的玩家比當年的“金農”得到了更多的權益,也更能分享他們所耕耘的遊戲的成功。目前最成功的遊戲打金團隊Yield Guild Games招募了4000多全職玩家,還發行了自己的代幣YGG。

這一次,“邊玩邊賺”的模式不止在改變遊戲世界,它也讓區塊鏈快速地進入普通人的生活,同時它正在讓Defi (去中心化金融)和NFT (非同質化代幣)領域加速引入遊戲機制,它讓我們看到一個趨勢:下一代加密資產將同時把金融屬性、可玩性和Meme特質最大化。

從邊緣走向中心的打金者

我對於區塊鏈遊戲,包括Decentraland、Sandbox和Axie Infinity等,都保持着關注,但總覺得遊戲和DeFi或者Web3.0類型的區塊鏈應用相比影響面過窄了,直到2個月前家裡的菲律賓阿姨和我說起她的家人在玩Axie Infinity賺錢,我才意識到遊戲對區塊鏈出圈觸及到普通人有如此大的推動力。

我做了一些研究,發現從2021年初開始,Axie Infinity就已經在菲律賓快速傳播。疫情對菲律賓的就業市場打擊很大,很多原來要出國打工的人出不去,大量的旅遊經濟的相關人員失去工作,所以當有一小部分人首先發現打Axie Infinity可以賺錢的時候,這個遊戲就像病毒一樣傳播開來。

在Youtube上有一個叫 “Play-to-Earn”的紀錄片讓我們看到Axie Infinity怎樣真實地成為一些普通菲律賓人生活的依靠,這裡面包括單親媽媽、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畢業生、和經營着小便利店的老年夫婦。

如果不是遊戲,很難想象這些人成為區塊鏈經濟的一部分。目前菲律賓玩家平均每月可以在Axie賺到300美元以上,高於當地的平均收入。

15年前我遇到的中國“金農”和這些菲律賓玩家有很多類似的地方,他們本來會去做工人或者服務員,但是在遊戲里打金賺得不比正常工作少,而且他們也確實喜歡玩遊戲,在遊戲中獲得很多現實中無法獲得的成就感。

但是,這一次區塊鏈遊戲里玩家賺錢的模式和之前遊戲里的有根本性的不同:

1. 之前遊戲公司是絕對的上帝,遊戲里的資產完全由遊戲公司創造和控制。在區塊鏈遊戲里,虛擬資產的所有權以NFT的形式記錄在區塊鏈上,玩家不用擔心遊戲公司或任何人把它們奪走。

2. 傳統遊戲里的虛擬經濟是一個封閉的市場。雖然也會有一些交易所來促進不同遊戲里的資產和法幣之間的交易,但是市場小流動性差。

今天的區塊鏈遊戲里的資產是整個2萬億美元加密資產市場的一部分,比如Axie Infinity里的代幣AXS和SLP在所有的主流加密交易所都可以被隨時交易,它們面對的是數千萬加密資產投資者,而不是原來的遊戲圈,在流動性和規模方面都是天差地別。

3. 在傳統遊戲里,大多數時候是遊戲公司單方面地賺玩家的錢,玩家也無法影響遊戲世界的走向。

在區塊鏈遊戲里,玩家能分享遊戲的成功,在遊戲里積累的代幣類似於遊戲的股權。在Axie Infinitiy里玩家可以通過完成特定任務來贏得治理代幣AXS,AXS的持有者可以通過質押AXS獲得利息,還對遊戲財政金庫的使用和遊戲的重大升級有投票權。

4. 在傳統遊戲里,打金賺錢是灰色地帶,經常被遊戲公司打擊,“金農”也經常受到其他玩家的歧視。

2005年我採訪到一些痛恨“中國金農”的美國和韓國玩家,他們甚至會在遊戲里發動對“金農”的虛擬戰爭。但是今天 “play-to-earn”是區塊鏈遊戲的核心機制,在裡面以賺錢為目標的玩家是遊戲的核心用戶。

打金團隊獲得獨角獸估值

15年前,打金生意的紅火催生了大量的打金工作室。

我當時走訪了十幾個不同規模的打金工作室,大的幾百人,小的十幾個人,都是提供住宿,團隊兩班制24小時打着魔獸世界。當時中國工資還很低,人民幣和美元匯率還是1:8,賣虛擬貨幣或幫人練級換美金是很好的生意。

然而,這些打金工作室非常不穩定,我就曾見證過兩個打金工作室一夜之間突然消失,遊戲里勞作幾個月的玩家們早上回到工作室發現電腦都被老闆連夜搬走了,老闆和他們幾個月的工資也消失了。

今天,區塊鏈遊戲是專業團隊更好的發展土壤,在菲律賓發展起來的團隊Yield Guide Games,已經成為國際化的組織,宣稱是先進的DAO形式管理,還通過發行Token實現了“證券化”。

Yield Guide Games和以前的打金工作室一樣都是組織人力來打遊戲,目前他們已經從菲律賓拓展到印度、印度尼西亞、委內瑞拉和巴西等國家,他們把旗下打遊戲賺錢的人稱為Scholar “學者”,把給他們的報酬稱為“獎學金”。

要進入Axie的遊戲,首先需要擁有3個Axie小精靈,隨着Axie的成功,入門的3個小精靈的價格已經漲到700美元以上,對於很多低收入國家這已經是一個不低的門檻。

YGG一方面給“學者”們提供培訓,一方面“出租”Axie小精靈和其它虛擬資產給“學者”們讓他們在遊戲里產出最大的價值。

和原來的打金工作室相比,YGG對“學者”要慷慨的多。按照它的白皮書,遊戲中賺到的錢70%會分給“學者”們。同時由於區塊鏈遊戲的虛擬資產是具有唯一性的NFT, YGG把這些NFT定義成生產性的固定資產,它的商業模式是通過出租或出售NFT資產以獲得收益。

目前YGG旗下的“學者”有4000多人(7月YGG公開的財務報告),它發行了10億YGG代幣,截止到8/15日YGG代幣價格是6美元左右,總市值已經達到60億美元。

它旗下的玩家們一定想不到,他們每個人都支撐着150萬美元的市值,這也是加密資產界獨有的神話吧。

區塊鏈遊戲的“邊玩邊賺”模式和15年前的“金農”生意有一個共同基礎,就是“時間價值的差異”,Axie和YGG能夠依託菲律賓這樣的低收入國家迅速成長,是因為虛擬資產的需求端有大量的西方高收入人群寧願花錢而不是花時間來獲得遊戲內的虛擬資產,而供應端有大量的願意付出時間在遊戲中贏得獎勵的發展中國家勞力。

不同的是,區塊鏈遊戲是參與門檻比較低的開放的全球化市場,它比其它市場都更容易讓低收入人群利用“時間價值的差異”來為自己創造收入。

菲律賓人中有很多不得不背井離鄉去別的國家工作,承受和家人分割幾十年的痛苦來利用這種“時間價值的差異”,但Axie這樣的虛擬經濟讓他們中的一些人不用遠離家人就能用時間換取賴以生存的收入。

傳統金融世界的特洛伊木馬

在6月初到現在,Axie Infinity的日活用戶從10萬左右增長達到了100萬以上,截止到8/15日,Axie的最近30天利潤超過3億美金,超過所有DeFi協議總和,也超過以太坊的1.2億美金。

這種增長和盈利能力對整個DeFi世界都是一個“叫醒電話”。

DeFi 合成資產平台Synthetix 的創始人Kain在推特上發表觀點:“DeFi屬於金融領域,金融給世界帶來的影響很大,但是遊戲和藝術NFT會比金融更能贏得人們的注意力”。

DeFi世界已經開始引入遊戲機制來推動自己的增長,DeFi借貸平台AAVE支持了一個寵物遊戲項目Aavegotchi,它旨在創造具有可玩性的NFT,Aavegotchi 這個寵物可以通過加裝備和參加小遊戲來提升NFT的價值和稀缺性,同時具備質押和挖礦等DeFi功能。

相信我們將看到更多這樣的DeFi、遊戲和NFT的融合,下一代加密資產贏得用戶的關鍵是:像金融產品一樣便於交易、抵押和衍生,像遊戲一樣的好玩和好傳播、還有NFT的身份象徵和收藏價值。

對於我家的菲律賓阿姨來說,因為區塊鏈遊戲,她已經有了Metamask這個加密錢包,正在研究怎麼用它給家裡匯錢,她現在要靠一個昂貴緩慢的中介才能把款匯到家裡。靠着遊戲,區塊鏈就這樣進入她這樣普通人的生活,取代傳統金融機構的作用。

遊戲,也許就是區塊鏈“侵入”傳統金融世界的特洛伊木馬。

遊戲打金二十年,區塊鏈“侵入”傳統金融的特洛伊木馬

2005年的中國打金工作室

遊戲打金二十年,區塊鏈“侵入”傳統金融的特洛伊木馬

2021年的菲律賓打金

紀錄片《Gold Farmers》

https://www.mtv.com/news/1545919/documentary-reaps-truth-about-games-controversial-gold-farming

附:

《遊戲世界中的中國“金農”》,這是作者2006年就讀於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時發表的文章。

當時的中國還處於加入WTO的早期,大量廉價勞動力湧入工廠打工,靠服裝、玩具等輕工業製品出口賺取美元外匯。

遊戲產業鏈上,同樣如此,大量年輕人擠在狹小昏暗的房間,貢獻時間打出裝備賣給歐美玩家,換取美金。

在平行於現實世界的虛擬遊戲世界里,中國依然是“世界工廠”,其中不乏有壓榨員工的遊戲打金血汗工廠。

十五年後,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從依賴廉價勞動力的低端製造業逐步轉型為中高端製造業為主。遊戲產業鏈上,中國也不再只是消費國,也成為了遊戲出口大國,《王者榮耀》《原神》……等遊戲在國際上佔領了一席之地。

如同全球製造業的轉移趨勢,現在東南亞成為了遊戲打金的集中地,他們是幸運的,在區塊鏈與遊戲結合的時代,收益更多,遊戲虛擬世界的技術進步實實在在影響了現實世界的人,這或許就是元宇宙概念常提到的“虛實相生”吧。

如今回看這篇2006年的文章,別有心得與體會。

遊戲世界中的中國“金農”

在中國,有一種新的工廠,它們雇傭年輕人日以繼夜得玩像《魔獸世界》和《天堂》這樣網絡遊戲,這些遊戲的工作人員生產遊戲內的貨幣、設備、魔法咒語,甚至整個角色,然後把這些都賣給那些來自美國、歐洲、韓國和日本等地想立即提高自己在遊戲世界中水平的玩家。

在遊戲世界中,通過玩遊戲進行真實貨幣交易的人被稱為“金農”。由於遊戲玩家經常把中國的遊戲工人稱為“中國金農”,而把遊戲工廠稱為“打金農場”,所以我會採用他們的術語。

從2005年8月到2006年1月,我在四個中國打金農場進行了研究,調查了農場主如何跨越虛擬與現實的邊界,管理虛擬商品的生產和分銷。我也試圖去了解這份工作和娛樂相結合的工作,對中國的金農意味着什麼,以及生活在這個虛擬和現實的特殊十字路口是什麼感覺。

中國目前是虛擬商品的工廠。根據一些新聞報道,羅馬尼亞、印度尼西亞和提華納都有打金農場。然而,這些行業還沒有達到中國打金農場的範圍和規模。

中國大型打金農場擁有數百台電腦和員工,主要位於四川省、福建省和東北地區,還有很多有3到10台電腦的小型農場。在浙江省一個叫麗水的小城市裡,我發現了數百個這樣的小打金農場。

我們幾乎不可能知道中國的第一個打金農場是何時出現的。我遇到的最有經驗的金農是從2001年開始在一個為韓國和日本玩家服務的農場務農。

在2003年,《天堂||》公司推出了美國服務器,並在美國非常受歡迎。這突然擴大了虛擬商品的市場,並在中國催生了數千個打金農場。這個行業已經發展到中國政府正在尋找稅收和監管方法的水平。

我參觀的打金農場之一“東華”,已在浙江省小城鎮地方政府註冊為正式企業,開始納稅。政府很難找到對這類業務進行分類的方法。最後,“東華”屬於通信和信息服務業。

金華還有一家新的遊戲服務公司:5173.com。5173.com是中國國內市場中最大的虛擬商品經紀商之一。據5173.com的一名員工稱,金華地方政府對5173.com進行了直接投資,希望能提振當地經濟。

虛擬商品最大的國際經紀商是IGE.com和Virdaq.com.等網站。IGE就像虛擬商品中的沃爾瑪一樣。人們可以用國際信用卡從大多數流行的在線遊戲中購買虛擬商品。IGE的總部設在香港,據幾家打金農場主稱,其大部分虛擬商品都是在中國製造的。

大多數打金農場不能直接接觸到外國客戶,所以他們依靠國際經紀人來分銷其虛擬商品。但他們中的一些人有外國合作夥伴,他們為他們提供eBay賬戶、Paypal賬戶和外國銀行賬戶,這樣他們就可以直接與外國客戶進行交易。

虛擬商品的交易在遊戲世界中完成:在賣方收到付款和賣方的化身(虛擬角色)的名稱和位置后,賣方的一個頭像將會見買方的頭像並“親自”移交物品。

通常情況下,大型打金農場提供食宿,讓金農住在農場,每班12小時,其中有短暫的休息時間。金農的數量通常是電腦的兩倍,所以遊戲時間是是7天24小時不間斷。農民的工資從每月40美元到200美元不等,我甚至發現了一些特別的現象,有的金農願意免費工作,只要他們有地方居住,他們可以免費玩遊戲。

遊戲打金二十年,區塊鏈“侵入”傳統金融的特洛伊木馬

中國的淘金者有時被稱為“遊戲血汗工廠”。這個術語概括了中國打金農場的一些特點。

打金農場反映了中國目前在全球經濟中的作用,這裡是廉價勞動力的主要來源。金農正在被農場主和國際經紀人剝削。他們也工作時間很長。每天坐在電腦前,殺10個小時怪獸,這可能對它們的健康是有害的。然而,“遊戲血汗工廠”也是一個過於簡化的術語,掩蓋了這種現象的複雜性。

與我交談過的大多數淘金者都很喜歡這份工作。在打金農場,你可以看到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熱情,他們從中獲得了一種成就感,這在其他血汗工廠都很少見。我遇到的大多數金農都沒有更好的選擇。

我遇到的所有淘金者都是男性,通常是20歲出頭。他們要麼失業,要麼在找到這份工作之前工作更糟。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成為“職業選手”之前就已經是遊戲迷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靠自己的愛好謀生,這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更重要的是,遊戲世界可以是一個賦權和補償的空間。與他們貧困的現實生活相比,他們的虛擬生活讓他們感受到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難以想象的權力、地位和財富。

這就是他們如此沉迷於工作的一個原因。這是“血汗工廠”一詞無法傳達的一個悖論:在打金農場中,剝削與賦權糾纏在一起,生產力與快樂糾纏在一起。

然而,淘金者的虛擬生活也並不完美。許多玩家對金農持敵意。對於許多玩家來說,遊戲世界應該是一個純粹沉浸的地方和一個公平的遊戲環境。

NoGold組織的創始人埃里克·安德森告訴我,打金行業導致了遊戲世界中的通貨膨脹和不平等,並在現實世界中創造了血汗工廠。

NoGold組織試圖讓粉絲網站和資源網站不顯示打金廣告,從而限制了打金行業對玩家的曝光率,並使他們減少購買的可能性。

雖然NoGold組織並沒有將責任歸咎於金農,但許多玩家認為金農是他們遊戲世界的破壞者和入侵者。

代德魯斯項目(一項對MMORPG玩家的在線調查)的創始人NickYee指出,許多玩家認為金農都是中國人,經常稱他們為“老鼠”、“疾病”或“共產民”。甚至還有一群遊戲玩家有系統地在遊戲里騷擾和屠殺疑似中國金農。

許多中國金農對他們與外國玩家的衝突感到困擾。由於語言、文化和社會障礙,他們不能真正融入在他們工作/玩的外國服務器上的玩家社區。他們為自己在遊戲世界中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但他們也對自己正在為一些更富裕的遊戲玩家提供服務的事實感到敏感。

在遊戲世界中,他們同時是“主人”和僕人。權力關係確實跨越了虛擬和真實的關係。在某種意義上,中國的金農是一種新的移民工人,通過互聯網脫離肉身,然後在外國重新成為神秘的戰士、魔術師或牧師——虛擬的肉身為現實中的肉身賺來賴以生存的收入。

我在這裡簡要介紹了我在實地研究中觀察到的情況。我對於虛擬經濟怎樣影響現實世界的研究還處於一個非常早期的階段。目前我正在研究以下問題,它們本質是跨學科的:

首先,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遊戲世界中的真實貨幣交易?

它是一個新的虛擬經濟。為了保護一個純粹的遊戲世界,它應該被允許增長,還是應該被禁止?

第二,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金農的勞動貢獻?當勞動力能夠如此完美地轉移到全球併發揮作用時,這意味着什麼?

第三,生活在工作和遊戲的交集,虛擬和現實的交集,如何影響一個人的身份形成和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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